茅以升:土木工程学家、桥梁专家
学习研究“十六字诀”
治学就是做学问。何谓有学问?用简单明了的话说,就是懂得的知识多,能运用这些知识。范成大《送别唐卿户曹擢第四归》有句诗:“学力根深方蒂固”。世界上没有“生而知之”的圣人,只有学而知之的“天才”。要使自己懂得多,首先就要学得多。我经常和青年同志们说要“博闻强记”,就是这个意思。学习要学得深,但不要钻“牛角尖”。许多知识都是互相联系的。要想学得深,在某一方面作出成就,首先就要学得广,在许多方面有一定的基础。正象建塔一样,一个高高的顶点,要有许多材料作基础。世界上许许多多专家,没有一个是钻“牛角尖”钻出来的。马克思、恩格斯是搞社会科学的专家,但他们对数学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很有造诣。据一些研究马、恩的同志说,马克思、恩格斯能在社会科学方面作出如此辉煌重大的突破和创见,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靠学数学锻炼了自己严谨的科学的思维能力。马克思、恩格斯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因此,要想当专家,首先应该是“博”士,要想成为某一门知识的专家的同志,千万别把自己的视野限制在这门学科的范围内。学文科的要学理,学理科的要学文。大家都可以学点音乐、美术之类。现在有些同志对专业研究颇有见地,但因为文学水平差,论文写不好,研究成果表达不清,得不到别人的承认,更谈不上研究成果为社会服务。有些知识,看起来与自己的专业无关,但学了,见多识广,能启迪你的思想,加深对知识的理解,促进学习。
当然,所谓“博闻”,不是说什么都去搞,“博闻”,不仅是对各科知识而言,一个学科里面的各方面,也有一个“博闻”的问题。对搞专业研究的同志来说,要掌握比例,不要丢开专业,不要“喧宾夺主”。早年,我在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读书时,兴趣是广泛的,但特别是对力学、桥梁建筑感兴趣。看到贫弱的祖国许多铁路和桥梁修建权被帝国主义把持,如济南泺口黄河大桥是德国人修的,郑州黄河大桥是比利时人修的,沈阳浑河大桥是日本人修的,云南河口人字桥是法国人修的,珠江大桥是美国人修的。凡是象样一点的桥梁的修建权都落入“洋人”之手,实在令人痛心。对祖国的热爱,激起了我发奋读书的意志,决心要在桥梁事业上为中国人民争口气。那时我二十来岁,正当学习的黄金时代,就从踏踏实实地学习做起,力求在较短的时间内学到较多的知识。没有教科书,就去找有关的书和资料,有时带着一个问题,找来五本十本。不仅读得多,而且反复地读,拼命地记。这样,一个个的问题弄懂了,自己的知识面也一点点地拓宽了;学过的知识记住了,以后学习就方便了,不必在查工具书上花过多的时间。在唐山读书五年,各科考试都名列全班第一。后来到美国去留学,白天在匹茨堡的一家著名桥梁工厂里,实习桥梁的制造和安装,晚上广泛地查阅各方面的资料,把各家知识吸收为自己的东西,从而获得加里基理工学院第一个工学博士学位。我在回顾和总结自己各项研究成果时,不能不把成绩的起点上溯到那时的“博闻强记”,因为是这种方法为以后的研究工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博闻强记”只能说是一种学习方法,是接受知识,为自己的研究和创造打基础。搞研究工作,要出成果有创见,还要“多思多问,取法乎上”。有人打比方说,文章是固体,言语是液体,思想是气体。我提倡多用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体——思想。这不是怕写文章讲话要被人抓住把柄,更没有同“知无不言”、“凡事无所不可言”背道而驰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多想比多写多说更重要。对知识不但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多问几个为什么,大胆地提出自己的疑问和设想。学术上的许多突破和创见,无不是从大胆的怀疑或设想开始的。有疑问,有设想,才能去证实,才能有突破。一九二一年留学回国以后,我先后在唐山交通大学、南京东南大学、河海工科大学、天津北洋大学、中国北京交通大学和中国铁道科学研究院等高等院校、研究院任教和从事专业研究。我经常给自己出难题,也经常要学生出难题。过去讲课有个老习惯,在上课的前十几分钟教师提问题要学生回答。我在任教的时候,也有问学生的,但更多的是倒过来,让学生提问题由教师回答,或这个同学提的问题让那个同学回答,学生提的问题教师答不出,就给这位同学以满分;你提不出问题,那么就请你回答后面同学提出的问题。根据学生提的问题的水平、深度打分数,也根据学生回答问题的结果打分数。这样做,看起来作答的同学更难些,在分数上吃亏,但可以鼓励和促进他们想问题,提高解决问题的能力。实践证明,这种方法是可行的。因为教师问学生是主观的,学生懂的,回答你,收效不大;学生问教师是客观的,可以根据所提问题的深浅判别他掌握知识的情况,也可以由此而检查教师的教育质量。有些问题课堂上不能解答,就成了学生的课外作业,有的还成为我的研究课题。记得有一次讲力学,学生提出了“力”是什么的问题。这在书上是有定论的,但书本上说的很概念化,不清楚;做老师的也说不清。于是,它就成了一个研究课题,通过一段时间的研究,我作出了比较形象明确的解释。现在,有的青年同志怕提问题,认为这会暴露自己的弱点。有的同志则想一步登天,不愿在研究一个个的小问题上花功夫。这些都是做学问搞科研的拦路虎。荀子的《劝学》篇有句说:“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荀子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要到千里之遥,就要踏踏实实地从一步一步走起;要渊要博,就不能嫌涓涓细流。搞研究工作,只有从一个个的小问题入手,进行种种设想,提出种种方案,在各种方案的对比衡量中,采取正确的方法,才能从微到著,从小到大,有所突破,有所创见。
以上所说的这些,可以说是很一般的道理。大多数同志是明谙的,也能够这样做。那么,为什么许多同志不能达到目的呢?应该说,确实是因为先天智力不行的,那只是极少数,而极大部分同志是因为对自己所执的事业不够专注。治学有没有自觉性,能不能持之以恒,这是成败的关键。有许多人,他(或她)的先天条件并不十分优越,可是因为他对事业专注,几十年如一日,有的甚至扑上了全部身心,因此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爱因斯坦就是这样的一例。爱因斯坦小时候曾被当作迟钝的孩子,记忆力也很差,一个校长曾这样下评语:“干什么都一样,反正他决不会有什么成就”。但爱因斯坦,没有因自己的先天不足而畏葸不前,他具有坚持不懈的恒心,不为物质生活,交际应酬所分心,正是由于他对事业的专注,创立了相对论,在别的领域成就也很大。与此相反,也有许多人先决条件十分优越,可是因为他见异思迁,虎头蛇尾,结果却终身碌碌无为。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是一个好渔民。怕苦怕累怕脏的人,不可能成为好的农民和工人。做学问的人也一样,想靠憋一阵子气,咬一下子牙而出成果,是不可能的。做学问要有决心,更要有恒心。下个决心并不难,做到有恒心就不容易了。这要靠自己督促自己。学习研究都要有计划。有了计划就要严格地执行,不要自己骗自己。我二十来岁的时候下决心搞桥梁研究,六十多年来,在理论上作了不少探讨和阐述,也参加了许多大小工程的建设。每当取得一项研究成果或看到由自己参加的一项工程胜利完成时,都感到莫大的快慰,党和人民也给了我很大的荣誉。但我总感到不足,从未产生过可以歇一歇或者改换研究课题的念头。可以说,每时每刻,我的案头都有几本备读的书,都有几个问题在自己的考虑研究之列。这样不间断的学习和研究,虽然从一个时期一个阶段看,收效不一定很大;但连贯起来看,就可贵了。因此,在回顾和总结自己学习经验的时候,我要与青年同志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持之以恒”。
“博闻强记,多思多问,取法乎上,持之以恒”,这是我经常和青年同志说的几句话,也是自己几十年来学习研究的基本方法。权且称为“十六字诀”吧!
文字来源:《茅以升文集》,科学普及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