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致女儿书

作者简介:王朔,作家,编剧。

2003年9月15日星期一

今天起得有点晚,醒了已经是中午一点,又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节目,彻底起来已是三点。昨天睡下的时候也是三点,晚饭在“昆仑”的新罗餐厅吃的韩国饭,喝了几瓶“真露”和我们自己带的一瓶“酒鬼”,饭后又去“苏丝黄”喝了一瓶“芝华士”。

一起吃饭的有位金先生,是搞遥感治疗的,就是拿你一张照片,放进电脑里分析,诊断出你的健康状况,有病就在电脑里给你治了。金先生正在申请美国专利,并且已经在日、韩治了一些大企业的社长,获得了两笔风险投资。在座的还有一位生物化学家,很客气地表示了难以置信。

金先生的理论一言难尽,有佛教“空”的概念,有老子的“天人合一”,有气功师们爱讲的全息理论,有量子力学的一些实验现象,有各种退休的老年政治人物表示支持的只言片语和遍布世界的成功病例和伽利略这样曾遭迫害和误解的科学先驱者的著名事迹,主要运用循环论证的方法进行说明,最后自己醉倒。

我最近喝酒有点奇怪,当场不醉,回家也不醉,第二天一觉醒来酒劲才猛地涌上来,甚至去吐前天存的伏特加。这个胃停止吸收了吗?

北京冷了,一年又拿了下来。我认识的一个人去年曾对他的女朋友说过,我就想尽快把这一生过完。当时我们都大了,认为他这句话说得很牛掰。他还说过很多掷地有声的话,譬如“崩溃就是想起了以前的历次崩溃”。

  

2003年9月19日星期五

心里很不静,还是不能拒绝金钱的诱惑,收了人家钱不做事,心里不安。我跟你说过我给两家影视公司做顾问,都是很好的朋友,摆明了是借一个名义送钱给你做学费。

渐渐地就不踏实了,老想着该做些什么对得起这些钱,白拿人家的钱真不舒服,可要做事就是很麻烦的组织剧本的工作,就要去想平庸——只会使人的智力降低的故事——又为我痛恨。

每天都在困扰中,要不要放下小说拍片子挣几年钱去,又信不过自己,之所以我始终没挣到大钱就在于我只能为钱工作半年,半年之内就烦了,必须脱离现实去写头脑里飞来飞去的想法,觉得这个无比重要,上升到为什么活着的高度。如果中国不是意识形态高度管理并且电影严于小说的国家,也许我用不着这样矛盾。

年龄越大,容忍度越小,过去还能和他们玩玩,现在连朋友低级一点也看不惯。有一个拍商业片很顺手多少有些急功近利的朋友,前天低三下四地请我写剧本,被我当着另外两个朋友用近乎无礼的口气拒绝了,还顺带贬低了人家一顿教训了人家一顿。

其实完全不必,不写就不写呗,何必这样激烈,有点见着人压不住火。不能尊重那些低姿态处世的人,是我的一个毛病,根子上还是欺软怕硬,那些有权势的哪怕是公认的二逼我怎么也没跟人当面急过。这很不好,要么就跟所有人急,要么就该跟所有人客气,有什么分歧谈什么分歧,别假装暴脾气。

本来是一个我有心理优势的事儿,现在弄得我不好意思,觉得做人出了问题。

我越来越觉得我和这个社会有隔阂,有点愤世嫉俗,有这心态应该离人远一点,不要妨碍那些活得正好的人。从别人的生活中退出来既平静又焦虑:平静在自己的本来面目中,焦虑在于按捺不住表态的冲动。

最让我难以正视的是,我时时发现在自己内心深藏着一个打不消的念头:退出是为了更大型更招摇地进入。我很怀疑自己不再次卷入世间的争名夺利。我跟你说过我的计划,那也不全是玩笑,这之前我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并被那个世界吸引后,想的真是活着再也不发表作品。

那个世界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用这个世界的文字进行描写就像用方块字堆砌浮雕,把一座建筑还原为图纸,描来描去框立起一道透明的墙,千万色彩从笔画中倾泻在地,遗失在词句之外。

十七号夜里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猜想那个世界应该是用音乐语言描绘的。我们认为电子音乐具有指令性,是大脑可以翻译的一种语言,当我们听电子音乐时深感到受其召唤和支配,举手摇头,翩翩起舞。那是一种灵魂语言,我们的灵魂都被它嗅出,在那个世界遨游;那个世界根据音乐变化而变化,而成形,而广大,而绚丽,怎么能不说这是一种精心描绘呢?

我们建议一个朋友做这个工作,翻译电子语言。他在电子音乐方面表现得像一个天才,从来没受过音乐教育,有一天晚上初次上来闭着眼睛把碟打得像一个大师,其嗅人灵魂的能力超过世界上所有难拨万的打碟师。我们中有两个音乐学院出来的,一个弹过十七年钢琴,剪过六年片子,和一个澳大利亚缔结好过两年自己也打过两年碟的姑娘;一个是资深电影录音师,都当场拧巴了。

当天晚上我们还商议成立一个公司,签掉这个朋友做艺人,他的名字音译成英文叫“我们赢了”,天生就是一个大牌缔结的名字。

早晨出来外面下倾盆大雨,整个北京显得很奇怪,圆猫在车里一阵阵魂飞魄散。

  

2003年9月20日星期六

今天脑子里像一个空脸盆。

你小时候有一个本领,进一个都是人的屋子,立刻就知道谁是老大,对这个人笑脸相迎。这是我的遗传。

2003年9月24日星期三

扩张血管和阻断神经一起用就是禅定,扩张是禅,阻断是定。很有意思的神经阻断现象,手腕完全不受控制,随音乐翻飞——马部讲话“像打折扇”,嘴里正常聊天,头和肢体齐脖子断开了,各行其是。

极度消沉,心情失去了刻度,整个人生没有意义,人类没有意义,只是一些牵挂和虚拟的处境。知道人为什么自杀了,不是渴望死摆脱生,而是生死无门槛,在同一时间里空间里,待在哪边都无所谓,不能区别两边,互为延长,像阴霾的午后和晴朗的夜晚。轻视活不道德吗?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也无所谓道德了,显然道德是人群中的游戏规则。我的人群只有四个女的,你们占据着我的感情,是我唯一活着的部分。

你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们都不在了的时候好陪伴你。

爷爷和大大在的时候我和他们很疏远,他们走了我很孤单。

不想写了,情绪太灰了。

2003年9月28日星期日

我要驾驭自己的幻觉。用扩张打底儿,就等于在幻觉上加一个客观注视,如果能腾出手,就能看着幻觉写。有很多世界彼此交叉。我今天跟装节讲,你见没见过另外一个世界存在,装节讲见过。我和他握手说,那我们都是那个世界的见证人了。

有一个世界,不服从地球证明的物理定律,不服从人类的伦理道德,不服从全部人类知识。这个世界是用声音描绘的。我怀疑它有意志,因为它在展现自身的同时捎带着把坐在我旁边的一个男人描绘成女人,他有错误。他还在叠化这两个世界的同时,为此时此刻虚构了几个人物。

思想不但变成形象,还构成情节,构成戏剧性,认得出它们。

声音是古老的东西,从永恒传向永恒,经过人间成为音乐,一小部分有返祖现象的人听得懂。他们使用这电子碰撞发出的摩擦声描绘那个世界,要接收它需要用化学的方法,要经过这样的程序,才能调到波段,接收由声音细细描绘的图像。用悦耳的声音传达信息是全宇宙的交流方式。神经已经因为要适应人的艰苦生活迟钝了,被训练得只会对人世发生反应,大部分内存被忽略,必须刺激一下。

主要是放弃人的立场。我们从来存在,从前存在,以后还将存在,只是这一阶段是人。我们有宇宙真相的全部图像,知道所有的事情,一旦精神觉醒,记忆恢复,就是神。这就是为什么全世界不同意识形态的人类政府都禁止的原因。

我是谁?我是人,我的全部知识和价值认定都来自人的生活,到这儿就分裂了。

这个立场叫什么?神的?不准确!什么是最小的生命形式?蛋白质?蛋白质立场?还是人概念了的生命吗?站在蛋白质的立场,人类等于没存在过,谁在乎一个叫中国的地方要富起来,一个叫美国的地方感到伊拉克的威胁。悲剧的概念也是人的,生死永恒都是人看到别人家想出的词儿。

一下子不是人了,这一腔人情往哪里放?

身体还在。精神病不精神病的底线就是能不能应付人类社会。

除了人谁看呀?

两套价值观互相消解,在每一只具体杯子上。一只放在台子上的符合地球引力规定的杯子,伸手一拿,变成一枝花。两个世界同时出现,犹如在一块银幕上同时放两部电影。每一个形状,每一块颜色都失去了必要性。只能有一个是真实吗?是传感器官的差别吧?

一切以人的利益出发,以人为中心想象世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对不起,就是不牛逼。

人一直知道这件事,知道自己是一种低级存在,大堂在别的世界。很多人还记得自己生前的样子,知道一些植物通往外面。是这几十年我们这里科学蒙昧主义的刻意隐瞒,使人才以为自己只配是人,只有这短短的几十圈转动的一生,之后两眼一抹黑。人生追求太可笑了!人类文明太可笑了!

  

2003年9月30日星期二

刚才睡觉梦见大大了,在小时候我们住过的老段府前院的三间平房里。他买了很多油漆一新的桌子柜子和床。我和他发脾气,问他为什么买新家具不和我商量,我买的家具哪儿去了。他买的家具沿着墙一件挨一件排列着,

满满登登。我找不到我的家具。我记得我曾有过一张木材很优良做工精美的黑灰色写字台和几件珍贵的家具在这个家里,都弄丢了。

醒来想这个梦,因为我和他都没有家,他没有家就死了,我只有一个个住处,都不觉得是自己的家。要找家,就找到三十年前,我和大大两个人住过的地方。那是我们第一次住平房,爷爷奶奶都在外地。有一年下大雨,水漫进屋里,我一进门大澡盆从床底下漂出来。

我从来都没有过那样一张写字台,我想有。也没有属于自己带有记忆的家具,我就没买过一件家具。这几十年,西坝河、幸福公寓、万科,还有我现在住的博雅园,都是人家布置好了,我住进去。

家要有孩子,有晚饭。四十五年,一万五千顿晚饭,我和你吃过有两千顿?

植物风一吹就繁殖了,人辛辛苦苦一年最多只能生一个孩子。孩子使人伤心,本来已经放下的,又要转身看,放得下自己,放不下孩子。又要做人。人还是挺美丽的,那样晶莹的质感,跑来跑去飘动的头发,突然嘴一撇滚落下来的泪珠。这么脆弱,美好,一下子就使人生充满了意义,就觉得死也不能解脱,特别特别绝望。爷爷看见你之后去世,这使我觉得还不那么不孝。大大也喜欢你,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很多快乐到今天已不是快乐,你的快乐还是快乐,一想起来还快乐。时光过去了,才发现有过幸福。

小的时候,特别想见到爷爷奶奶,这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我以为我一直都不需要他们,一直很独立,其实不是的。总是见不到他们,习惯了,就忘了。觉得有爸爸妈妈真好的能想起来的是我割阑尾的那个晚上,十一岁,在304医院。我动完手术,从麻醉中醒来,昏暗的灯光,他们站在床头,刚下班的样子。奶奶用一只细嘴白瓷茶壶喂我喝鸡蛋汤,蛋花堵住壶嘴儿。我早上在学校觉得恶心,自己请的假,自己回的院,自己去的卫生科,一个战士开车送我去医院,301病床满了,他又送我去304,到了就备皮,进了手术室。

在304,我差点让一条三条腿的狗咬了。它是做实验的,一帮同伙在楼后面卧着,我在花园里溜达,突然和它们面对面遭遇,我傻了,它站起来。我被遇见狗不能跑这个传说耽误了时间,到我转身想跑时,丫已经嘴到了我的脚后跟。和爷爷正在一起聊天的也是病号的一个院里干部看见了,来不及抽身原地大吼一声,三条腿的狗连犹豫都不犹豫掉头溜了,我才幸免。爷爷是不是骂我了不记得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次让我庆幸人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