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探讨哲学就是学习死亡

蒙田,法国作家。

西塞罗说,探究哲理就是为死亡作思想准备,因为研究和沉思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使我们的心灵脱离躯体,心灵忙忙碌碌,但与躯体毫无关系,这有点像是在学习死亡,与死亡很相似;抑或因为人类的一切智慧和思考都归结为一点:教会我们不要惧怕死亡。的确,理性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应以满足我们为唯一的目标。总之,理性的全部工作在于让我们生活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正如《圣经》上说的那样。因此,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思想,尽管采用的方法不同,都一致认为快乐是我们的目标,否则,它们一出笼就会被撵走。谁能相信会有人把痛苦作为目标呢?

在这个问题上,各哲学派别的看法分歧仅仅是口头上的。“赶快跳过如此无聊的诡辩。”过分的固执和纠缠是与如此神圣的职业不相符的。但是,不管人们扮演什么角色,总是在演自己。不管人们说什么,即使是勇敢,瞄准的最终目标也都是快感。“快感”一词听来很不舒服,但我却喜欢用它来刺激人们的耳朵。如果说快感即极度的快乐和满足,那勇敢会比其他任何东西更能给人以快感。

勇敢给人的快感强健有力,英武刚毅,因而那是严肃的精神愉快。我们应该把勇敢称作快乐,而不像从前那样叫做力量,因为快乐这个名称更可爱,更美妙,更自然。其他低级的快感,即使无愧于快乐这个漂亮的名称,那也该参与竞争,而不是凭特权。我觉得,那种低级的快感不如勇敢纯洁,它有诸多的困难和不便。那是昙花一现的快乐,要熬夜、挨饿、操劳和流血流汗,尤其是种种情感折磨得你死去活来,要得到满足无异于在受罪。千万别认为,这些困难可以作为那些低级快感的刺激物和佐料,正如在自然界,万物都从对立面中汲取生命一样,也决不要说,困难会使勇敢垂头丧气,令人难以接近,望而却步,相反,勇敢产生的非凡而完美的快乐会因为困难而变得更高尚,更强烈,更美好。有人得到的快乐与付出的代价相互抵销,既不了解它的可爱之处,也不知道它的用途,那他是不配享受这种至高无上的快乐的。人们反复对我们说,追求快乐困难重重,要付出艰辛,尽管享受起来其乐无穷,这岂不是说,快乐从来也不是乐事吗?他们认为人类从来也没有办法获得这种快乐,最好的办法也只满足于追求和接近它,却不能得到它。可是,他们错了,汲汲于我们所知的一切快乐,这本身就是件愉快的事。行动的价值可从相关事物的质量上体现出来,这是事物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勇敢之上闪烁的幸福和无上快乐填满了它的条条通道,从第一个入口直到最后一道门。然而,勇敢的丰功伟绩主要是蔑视死亡,这使我们的生活恬然安适,纯洁温馨,否则,其他一切快乐都会黯淡无光。

因此,所有的规则都在蔑视死亡上面相遇汇合。尽管这些规则一致地引导我们不怕痛苦、贫穷和人类其他一切不幸,但这同不怕死不是一回事。痛苦之类的不幸不是必然的(大部分人一生不用受苦,还有些人无病无痛,音乐大师色诺菲吕斯活了一百零六岁,却从没有生过病),实在不行,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一死了之,这样一切烦恼便可结束。但死亡却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每个人都被推向同一个地方。

我们的命运在骨灰瓮中躁动,

迟早都会从里面出来,

将我们送上轻舟,

驶向永恒的死亡。

——贺拉斯

因此,如果我们怕死,就会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永远得不到缓解。死亡无处不在,“犹如永世悬在坦塔罗斯头顶上的那块岩石”,我们可以不停地左顾右盼,犹如置身于一个可疑之地。法院常常在犯罪的地点处决罪犯,在带他们去的路上,任凭你让他们经过漂亮的房屋,给他们吃美味佳肴:

西西里岛的盛宴,

不会令他垂涎欲滴.

鸟语和琴声

不会把他带入梦乡。

——贺拉斯

那些罪犯能高兴得起来吗?旅途的最终目的地就展现在他们眼前,难道不会使美景和佳肴变得索然寡味吗?

他探听去路,掐算日子,

估计着要走的路程,

想到未来的极刑,不禁五内俱焚。

——克劳笛乌斯

死亡是人生的目的地,是我们必须瞄准的目标。如果我们惧怕死亡,每前进一步都会惶惶不安。一般人的做法就是不去想它。可是,如此粗俗的盲目是多么愚蠢!这就如同把笼头套在马尾巴上,

决定倒退着走路。

——卢克莱修

人们常常误入陷阱,这是不足为怪的。只要一提到死,人们就倏然变色,大多数人如同听到魔鬼的名字,心惊胆战,惶恐不安。因为遗嘱涉及死的事,所以在医生给他们下死亡判决书之前,你就别想让他们立遗嘱。可当他们知道自己快要死时,又痛苦又害怕,在这种心情下,天知道他们会给你揉捏出怎样的遗嘱。

死这个音节太刺耳,死这个声音太不吉利,因此,罗马人学会了婉转或迂回的说法。例如,他们不说“他死了”,而说“他的生命停止了”,或说“他曾活过”。只要是生命,哪怕已经停止,他们也可聊以自慰。我们法语中的“已故某某人”,就是从罗马人那里借来的。

因为可能如俗话所说的时间就是金钱。若按现行的年历计算,一年始于一月,我则出生于一五三三年二月的最后一天,十一点和正午之间。我现在三十九岁刚过十五天,起码还可以活这么久,现在就操心如此遥远的事,是不是有点荒唐?这怎么是荒唐!年老的会死,年轻的也会死。任何人死时同他出生时没有两样。再衰老的人,只要看见前面有玛土撒拉,都会觉得自己还能活二十年。再说,你这可怜的傻瓜,谁给你规定死期了?可别相信医生的胡言乱语!好好看一看事实吧。按照人类寿命的一般趋势,你活到现在,够受恩宠的了。你已超过常人的寿命。事实上,数一数你认识的人中,有多少不到你的年龄就死了,肯定比到这个岁数时还活着的要多。就连那些一生声名显赫的人,你不妨也数一数,我敢保证,三十五岁前要比三十五岁后去世的多。耶稣——基督一生贵为楷模,但他三十三岁就终结了生命。亚历山大是凡人中最伟大者,也是在这个年龄死的。

死亡有多少突然袭击的方式?

危险时刻存在,

凡人防不胜防。

——贺拉斯

且不谈发烧和胸膜炎引起的死亡。谁能想到,布列塔尼的一位公爵会被人群挤死?这事发生在我的邻居克雷芒五世教皇进入里昂时。你没看见我们的一个国王在比武时被杀死吗?他的一位祖宗不是被一头猪撞死的吗?埃斯库罗斯因一座房子快要倒塌而躲到空地上,仍未幸免于死:一块龟壳从一只飞鹰的爪子中坠落,将他砸死。还有个人被一粒葡萄哽死。有位皇帝梳头时被梳子划破头皮而一命呜呼。埃米利乌斯·李必达是因为脚碰到了门槛上,奥菲迪尤斯是因为进议会时撞到了大门上。还有人死于女人的大腿间,如教士科内利尤斯·加吕、罗马的夜巡队长蒂日利努斯、吉·德·贡萨格的儿子吕多维克、曼格侯爵,还有更不光彩的例子,那就是柏拉图的弟子斯琅西普斯和我们的第二十二世教皇让。那位可怜的伯比尤斯法官,他给一场官司定了八天期限,自已却未到八天便命归西天。还有位医生,名叫凯尤斯·朱利乌斯,在给一位病人治眼睛时,死神却先闭上了医生的眼睛。还可以举我的一位兄弟圣马丁步兵司令为例。他二十三岁,才华横溢,一次打网球。被球击中右耳上方,外表毫无伤痕,他没有坐下休息,可过了五六个小时,他却因挨了这一球而中风致死。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面对这一事实,我们怎能不想到死?怎能不无时无刻感到死神在揪我们的衣领?

你们会说,既然不愿死,只要能不死,还在乎用什么方法?我赞同这个观点。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躲避死亡的袭击,哪怕钻进一条牛犊的肚皮里,我都不会退缩。只要我觉得自在就行。凡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我都不会放弃。至于是不是光彩,能不能作表率,就不去管它了.

我宁愿被人当成疯子和傻瓜,

也不愿谨小慎微,郁郁寡欢,

只要我这些怪癖令我开心。

——贺拉斯

可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达到目的,无疑是荒唐的。人们走来走去,忙忙碌碌,吃喝玩乐,毫无死的信息。一切都很美好。突然,死亡降临到他们或他们的妻儿和朋友的头上,他们毫无防备,于是,他们悲痛欲绝,呼天抢地,怒不可遏或垂头丧气。你何时见过如此颓废、惶恐和狼狈的样子?对死亡要极早防备,那种对死亡漫不经心的畜生般态度,如果在一个有理性的人头脑中扎根——我认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就会要我们付出莫大的代价。假如死亡是个可以躲避的敌人,那我就会建议大家操起胆怯这个武器了。但既然它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它对逃跑者、胆小鬼和勇敢者一视同仁,

当然它还在追捕逃跑的壮夫

也不饶过胆怯的后生,

瞄准他们的腿弯和后背,

——贺拉斯

还有,既然你没有胸甲般刚毅的性格保护你,

他躲在盔甲里面也是枉然,

死神会从隐蔽处伸出脑袋,

——贺拉斯

那我们就要顽强地面对死亡,同它作斗争。为使死亡丧失对我们的强大优势,我们就要逆着常规走。我们要习惯死亡,脑袋里常常想着死亡,把它看做很平常的事。要时刻想象死的各种情形:从马上跌下来,从屋顶摔下来,被针稍稍刺一下,就立即要想一想:“那么,死什么时候会发生?”然后,便要坚强起来,努力同死作斗争。过节时,狂欢时,一定要想一想我们的状况,不要过分纵乐,以免忘记乐极会生悲,死亡会掠走多少生命。埃及人设宴时,筵席进行到一半,就抬上来一副死人的骨骼,摆到美味佳肴中间,以此警告我们不要暴饮暴食。

把照亮你的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

赞美它赐给你意外的恩惠和时间。

——贺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