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史学家、文学家
贡献大学于宇宙的精神
如果问办大学是为什么?我要说办大学为的是学术,为的是青年,为的是中国和世界的文化,这中间不包括工具主义,所以大学才有他的自尊性。这中间是专求真理,不包括利用大学做为人挤人的工具。
专求真理
由日本的台北帝大变为中国的国立台湾大学,虽然物质上进步很少,但精神的改变,意义重大。台湾省既然回到祖国的怀抱,则台湾大学应该以寻求真理为目的,以人类尊严为人格,以扩充知识、利用天然、增厚民生为工作的目标。所以这个大学在物质上虽然是二十多年了,在精神上却只有四年,自然应该拿今天做为我们的校庆。
诸位同学,我们全校没有一个共同集合的场所,我同诸位同学共同谈话的机会很少,以今天借机会贡献几个意见,也可以说这是我对于诸位的一种希望或要求。
诸位应该做到的第一件事,是敦品。敦品又可以说为“敦厚品行”。一个社会里品行好的人多,自然这个社会健全,好的人少,自然这个社会危险。
青年是领导下一时代的,他们的品行在下一个时代的影响必然很大。大凡人与人相处,许多事情,与其责备人家,毋宁责备自己,责备自己的第一件事是自己是不是守信。
在我们这个大学里这个观念尤其重要,因为不能立信,决不能求真理,外国有一句俗语,叫做“intellectual honesty”,可以翻译作“知识的诚实”,就是说,我们一旦觉得我们做错了我们要承认,我们做个实验有毛病,自己不能转过来说他很好,要没有这个精神,学问是不能进步的,发明是没有的。
立信是根本
所以立信是做人、做学问一切的根本,也是组织社会组织国家一切的根本。我今年虽是五十多岁的人,但是岂能无过,大过且有,何况小过,所以很希望跟诸位共同努力,假如我有说话靠不住的地方,开空头支票的地方,务盼诸位向我说明,如果中间出于误会,我当解释明白,如果我有失信的地方,我必立即改正。
第二件希望诸位的是励学。诸位要想一想,在这个苦难的时候能有这样一个环境,已经算是很有福气了!这个遭遇,这个环境,是万万不可辜负的。
在我这样年龄,一年就是一年,在诸位这样年龄,一年有十年之用,将来一辈子靠著大学的这几年,这是万万不可把它放松的。这些年来,大学里最坏的风气,是把拿到大学毕业证书当做第一件重要的事,其实在大学里得到学问乃是最重要的事,得到证书乃是很次要的事。假如一班三十个人毕业,三十年后各人情形不同,这是靠他的证书吗?
诸位现在或者不感觉到现在在大学的时光如何宝贵,离了大学,在社会上做了几年事,便会觉得,也许到那时候觉得晚了。现在我们学校的同学有三千一百多人,国家为你们花的钱实在不能算少,这是不可以辜负的;诸位先生教书指导的辛苦,又是不可以辜负的;诸位将来的前途,更是不可以忽略的;诸位由学术的培养达到人格培养,尤其是不可以忽略的。须知人格不是一个空的名词,乃是一个积累的东西,积累人格,需要学问和思想的成份很多。
文明先觉者
第三件我希望诸位的是爱国。这一点本来不必说,大家的本能如此。但是到了重要关头,更应该看得清楚。
现在世界上的文明和政权,实在可以说操在白种人手里,在亚洲,印度人虽然黑面孔,但他在语言上、种族上,仍然是白种人,所以中国现在实在是非白种人的文化担负者。我们这一百年来,受尽各种帝国主义的折磨,小的不必说,大的如英国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帝俄和苏联的帝国主义,折磨到现在,越来越凶,更是危险。前两个已无力量。后一个却正在厉害动作中。我们现在要看清我们的面孔,想到我们的祖先,怀念我们的文化,在今天是绝不能屈服的。
第四件希望是爱人。爱国有时不够,还须爱人。爱国有时失于空洞,虽然并不一定如此,至于爱人,却是步步著实,天天可行的。在青年人培植爱人的观念是很容易的。在大街上看到受苦的人我们要帮他,在学校里看到有困难的人我们要帮他。从这一种行为做起,便可以把爱人的观念扩大到极度。无论一个人的资质怎么样,每人都有做到释迦牟尼或耶稣基督或林肯或国父孙中山先生的机会,至少分到他们的精神。
以上所说的四件事,敦品、励学、爱国、爱人,或者有人觉的不过老生常谈,但老生常谈有何不好?只看你能做到几分。
附带向诸位说一件事:一个大学必须大家要办好,才能办得好。绝不是校长要办好,便可以办好的。我所谓大家者包括全校教职员学生工友在内。诸位同学们勤学好善,先生们自然感觉到鼓励,先生们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诸位也自然得到启发,大家一齐向学术进步上走,这个大学自然成为第一流的大学,大家若是马马虎虎的过日子,这个学校绝对没有希望。
使学校进步
我希望我们全校有一个意志,这个意志就是:使学校进步。
在这个意志上我希望全校合作,我尤其希望诸位同学对于学校一切事情随时告诉我,诸位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找我,我们彼此的心理上应该是一家人,没有话不可谈的,目的是使得我们的学校一天一天进步,诸位在学校里一天比一天有意义。这样才可以使得我们的大学成为宇宙间的一个有意义的份子。
最后借用斯宾诺沙的一句格言:我们贡献这个大学于宇宙的精神。
文字来源:《傅斯年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