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历史学者
历史是一个民族的心灵
历史是什么?有一天,我在古罗马奥古斯丁的传世名著《忏悔录》中遇到这些话,我的心又一次被开启:
奇怪的是记忆就是心灵本身。因为我们命一人记住某事时,对他说:“留心些,记在心里”;如果我们忘掉某事,便说“心里想不起来了”,或说“从心里丢掉了”:称记忆为“心”。
他继续阐述,人类的愿望、快乐、恐惧、忧愁……“这些概念,并不从肉体的门户进入我心,而是心灵本身体验这些情感后,交给记忆,或由记忆自动记录下来。”所以,他说:“记忆的力量真伟大,它的深邃,它的千变万化,真使人望而生畏;但这就是我的心灵,就是我自己!”
1948年,钱穆在《湖上闲思录》中认为,动物只有知觉,不能说有心,直到人类才有“心”,心是从记忆来的,并通过语言、文字得以确定。“生理学上的心,只是血液的集散处,生理学上的脑是知觉记忆的中枢。均不是此处说的心。”他指出这个心是超个体的,也是非物质的,“人类的心能,已跳出了他们的头脑,而寄放在超肉体的外面。……这一个心是广大而悠久的,超个体而外在的,一切人文演进,皆由这个心发源”。
相距一千五百多年,这位信奉儒家文化的东方历史学家无意中得出了与古罗马神学家相似的结论,这不是偶然的巧合,实在是道出了历史的本相。我由此想到,历史不就是一个民族的心灵,也即人类的心灵吗?它承载着不同民族的记忆,进而成为人类的共同记忆,凝结为人类的心灵。
历史从来都不是一堆抽象的概念,更不是一堆横七竖八的材料,人类的生命一代代在时间中延续、相接,而成为历史,正是历史构建了人类的心灵。这一点,中国早就有人悟透了。文天祥可以在生死关头轻生重史,因他相信“太史简”、“董狐笔”,相信“留取丹心照汗青”。雷震在铁窗加身之际,可以对家人说出这样的话:“我是缔造中国历史的人,我自信方向对而工作努力,历史当会给我做证明。”
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认同一句古老的谚语:“时间吞噬一切。”在时间的压迫下一切都会变老,在时间的流变中一切都会被遗忘,但是没有一样事物通过时间可以变新或变美。时间、变化和瞬时性都是同义词。然而,因着记忆,因着历史,人类超越了无情而不可抗拒的时间流变,抗拒了肉身的衰老和死亡,在历史中,人类的心灵不仅得以存留,而且可以保持常新常美。在物理时间之外,还有心灵时间。“一个民族的生命延续数个世纪,乃至几千年;所以成为生命,是因为该民族在其全部历史中与自己保持了同一性。”我少年时代的挚友张铭二三十年前写过一句诗,我至今记得:“短暂在永恒上跋涉/这就是做人的光辉呀。”
一旦我们真实地领悟到,记忆是我们的心灵,可以超越个体和肉体,进一步明白历史的宝贵,它是一个民族的心灵,也是人类的心灵,我们就可能更准确、更深入地理解历史上的幽暗时代,在读史时多一份同情之理解,更多一份理解之洞察。不仅看见历史的不同侧面,而且更多地看清历史的复杂性。对历史而言,真相永远是第一位的,在历史的真相中我们可以更深地认识人类,认识自己,也更清楚地走在真实的土地上。
古往今来,历史并不是直线进化的,在真实而复杂的历史面前,进化史观显得太单薄、太简单了,不是研究历史的梅光迪,却以其对人类恒久价值的肯定和追求,摸到了历史的门槛。他明白历史的真正价值在于真实的记录,并彰显人类对那些永恒价值的追求。这是白璧德对他的启发,也是他长期思索得出的结论,并与奥古斯丁、钱穆他们心意相通。
文字来源:《百年寻梦》,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