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可,上海师范大学副教授,全国高等教育学研究会学术委员会秘书长。著有《海上教育家》《留德家书》等。
“世界学术德最尊”,蔡元培认为,“游学非西洋不可,且非德国不可”。虽因“非送验中学毕业证不可”而失之交臂,蔡元培对柏林大学的心驰神往却坚定不渝。6月22日,这所“现代大学之母”喜迎其缔造者威廉·冯·洪堡诞辰250周年。
人文主义之子
1767年6月22日,在柏林近郊波茨坦市,洪堡诞生。洪堡祖父为普鲁士军官,1738年因功勋卓著而跻身贵族。母亲伊丽莎白望子成龙,誓言要为国家培养领导人。于是,身为普鲁士太子夫人侍从官的父亲乔治为其聘请名儒做家庭教师。天资聪颖的小洪堡浸淫于历代典籍,语言禀赋尤甚,13岁便能在古希腊语、拉丁语和法语中游刃有余。
洪堡成长的那个年代,神圣罗马帝国如强弩之末,诸侯割据,却为思想繁荣营造了一片沃土。柏林当年在腓特烈大帝治下迎来启蒙时代。在这片新人文主义海洋里,洪堡尽情遨游,谈笑有鸿儒,如克洛普斯多克、海德尔、沃尔夫、费希特、施莱尔马赫、希勒格尔、舍林等。洪堡1788年入哥廷根大学研读康德思想,次年在巴黎亲历法国大革命,对法国大革命的精神遗产心潮澎湃。是年圣诞,洪堡偶遇席勒与歌德,遂成莫逆之交。
1806年,普鲁士惨败在拿破仑铁蹄下。战败后的普鲁士国王洗心革面,力主改革。1809年2月,洪堡出任普鲁士内务部文化与公共教学司司长兼枢密院成员,主管全国文教事业,在教育领域实施大刀阔斧的改革。在任虽仅16个月,却创设柏林大学,开辟世界高等教育新纪元。之后,洪堡先后出任普鲁士赴维也纳和会公使、普鲁士赴联邦议会大使、普鲁士驻英国大使、普鲁士常规事务部部长等公职。1819年,宫廷因其秉持自由主义思想,永不叙用。这反而为洪堡赢得晚年十五载,醉心于学术事业。
修身理想之父
洪堡以缔造柏林大学名垂史册,但柏林大学仅为洪堡教育改革蓝图之皇冠而已。这份气贯长虹的蓝图,其核心乃修身。人的发展目标是走进“全面完美的境界”,成为完人,参照的对象便是文艺复兴时代所诞生的博学多才者,甚而古希腊圣贤。人一旦精神生活丰盈,其个性必然与众不同。
只有积极与文化、社会对话,才能让“更真更善更美的人性在自己身上滋养”。对话须用语言,洪堡的语言哲学的要义是,语言乃自我与世界、自我与他人之介质。语言的多样性折射世界的多样性。成为圣贤的捷径唯有与文化产品展开“精神交会”,且务必纯粹。奉古希腊文明为圭臬的洪堡尤为推崇研读典籍。
国家需要圣贤辅佐,以图强盛。培育圣贤,大学最佳,其生源须由十年制的人文中学来培育。为此,洪堡推出三大规范:规范大学招生制度,1812年统一并强制实施人文中学毕业考试,以该考试成绩作为大学准入的参考;规范人文中学课程设置,1816年推出《课程设置计划》;规范人文中学教师入职制度,1810年设立师范生毕业考试,重点测试古希腊语、拉丁语、历史和数学素养。
洪堡建构的修身理想实为精神修炼与学术修炼的统一。他强调古希腊语和拉丁语在人文中学的主导地位,以便展开精神修炼。大学为学术修炼的殿堂,洪堡曾说,“以学术来修身”。洪堡设计的大学,其运行应以寂寞和自由为支配性原则。“自由不可或缺,寂寞大有裨益。”寂寞,既指师生甘于“板凳需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的定力,亦指大学与政治、经济之间的张力。自由指的是教师教的自由、学生学的自由以及师生研究的自由。学术就是追求真理,修身绝非职业培训。
北大模式之源
两德分裂后,柏林大学更名为柏林洪堡大学。近日,洪堡大学主页最上方推出“洪堡庆祝洪堡”的主题,意味着洪堡大学开启洪堡诞辰250周年纪念活动。而且,主页以最醒目的方式打出洪堡的一句箴言:“于我而言,人类共存的至尊理想是,每个人的自我发展均来自个体天性并忠于自我意愿。”由个体自主的全面发展而天下大同,柏林大学让身为学子的马克思、恩格斯、俾斯麦、费尔巴哈、海涅、李卜克内西等欲罢不能。
曾就读于柏林大学的清华大学和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在《蔡元培与北京大学》一文中为蔡元培大学理念溯源,源头便是洪堡。蔡元培推崇洪堡,甚而把1904年出生的长女取名为“威廉”。师承洪堡理念,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为办学宗旨,蔡元培提出“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由此奠定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北大模式。这所大学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和五四运动的策源地”。
纪念洪堡是柏林大学的传统。柏林大学建校百年之际,施普朗格以洪堡人文主义思想研究获取教授资格。此人为“二战”后该校首任校长。时任校长奥尔伯兹为200周年校庆活动设计的收官之作便是“洪堡模式:科研世界中的大学未来”国际学术会议,并力图发布《洪堡备忘录2010》。此次,为喜迎洪堡诞辰250周年,不仅洪堡大学推出两场研讨会,柏林全城亦开启纪念模式,从洪堡早年生活的城区以“自立立人,自达达人”为主题展开纪念活动,到柏林国立图书馆命名“洪堡阅览厅”仪式,再到柏林—布兰登堡科学院举办的系列学术报告,异彩纷呈。
全球教育之光
由工业革命推动的应用技术教育,由精英体系固化的臣仆教育思维,由官僚阶层集聚的封建复辟势力,在三股力量共同挤压下,洪堡试图在其任上实现修身理想制度性转化的愿景付之东流。凝聚其大学理念的10页《论柏林高等学术机构的内在与外在组织》仅为一份未完成稿,直至1903年才被挖掘并公之于众。被全球高等教育界奉为圭臬的“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高等教育理念,亦非洪堡的表述,而是后人的提炼。曾任洪堡大学副校长的泰诺特为校庆200周年推出一套6卷本校史。他称洪堡理念为“神话”,长期被“滥用”,作为“象征传统的棍棒”来捍卫某些群体的利益。
柏林大学的历史性声誉其实主要来自接纳被拿破仑关闭的德国学术中心如哈勒大学的名家大师,孕育了19世纪一系列新兴学科,以及兼并普鲁士王家科学院下设的科研机构。奥尔伯兹在就职演说中指出,该校200年前的建校理念至今仍在为改革提供一定的路径,启蒙式的、学术性的路径。“要告别的是一种幻想,而不是一种准则。洪堡对我们来说不是一项工程而是一根标杆。”
作为标杆,洪堡的教育遗产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修身乃成人之必要前提。修身即个体精神力量的和谐绽放,由此实现人的完成。而个体精神力量为个体“本源性”力量,潜隐于个体深处,蓄势待发。人的自由恰恰基于此。
其次,语言乃修身之核心介质。个体精神力量的绽放须与大千世界产生自由、积极、全面的互动。典籍恰恰凝聚了大千世界之精华,与典籍展开纯粹的“精神交会”,语言不可或缺。
再其次,学术乃大学之根本保证。无学术即无大学。洪堡强调,学术乃研究者的“合奏”,且“无羁绊、无目的”。在以“探究博大精深的学术”为立身之本的学术共同体,师生以研究者身份“为学术而共处”。
这就是柏林大学的里程碑式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