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在军:武大文学院的是是非非

  国立武汉大学时期的首任校长王世杰(字雪艇),对于办好文学院非常重视。他认为:“一个大学能否臻于第一流,端赖其文学院是否第一流。有了第一流的人文社会科学诸系,校风自然活泼,学生也会对本校校风有自豪的感情;有了好的文学院,理工学生也会发展对于人文的高度兴趣,可以扩大精神视野及胸襟。”(许倬云:《追念王雪艇先生》)在他的这种指导思想下,武大文学院在建校初期就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文学院的力量很强,很多教授都是国内外著名的学者。著名文学家、诗人闻一多是文学院的首任院长。他1930年6月即离开了武大,在校时间只有一年多。第二任院长是多次受到鲁迅批评的陈源(字通伯,笔名西滢)。他在院长位置上一直干了近十年,直到1939年10月才辞职。中文系教授朱东润后来在自传中回忆:“文学院长陈通伯辞职了,王星拱看到刘、方这两位系主任反对陈通伯的活动太露骨了,决定由教育系主任高先生担任。高先生兴匆匆地到差了,看到我的时候,他说:‘一切照旧,一切照旧,朱先生可以安心工作。’他的好话我领情了,但是事情出乎他的意外,方主任的夫人是位说得出做得出的干将,她扬言道:‘反对陈通伯是中文、外文两系的功劳,高某只不过是在旁边凑凑热闹,现在文学院长给了他,那不行。’这一位大嫂能说能行,高先生是聪明的,好在他的路道多,不久就辞职了。”文中的刘、方,分别指中文系主任刘赜(字博平)、外文系主任方重。高先生即哲学教育系主任高翰。高翰在文学院长任上也没干多久,就于1942年初辞职了。接着刘永济(字宏度)教授任文学院院长,直到武大复员。

  文学院可以说是武大最复杂的一个学院。当时武大内部存在湘军、淮军两派争斗,淮军的领袖是校长王星拱(字抚五),湘军的领袖是教务长周鲠生。《朱东润自传》中写道:“当时大学师资队伍中,校长是一级,教务长、院长是二级,系主任是三级,教授、讲师是四级。助教是由系主任指挥的,不成为单独的一级。王抚五的策略是尽量拉拢系主任,周鲠生的策略是巩固院长级,但是经常处于劣势,特别是在文学院这方面。陈通伯由于平时把持文学院,得罪了中文、外文、教育这三系的主任刘、方、高三位。高翰这位福建人比较策略些,尽管对通伯很不满,但是没有表面化,刘、方两位就把浩然巾揭开了。在武汉的时候还不显眼,现在就完全不同,教授、讲师们平时的怨气经过系主任的挑拨,一齐向陈通伯扑来。”所以后来陈源不当院长专做教授,继而离开武大,远走英伦。

  程千帆晚年口述自传里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文人动狠”轶闻:“徐哲东(震)先生,是太炎先生的弟子,常州人,讲公羊学,又讲韩柳文。他先在中央大学当讲师,到武汉大学的时候已经升教授了。徐先生住在乐山的城外一个叫作王石碑的地方,离乐山嘉乐门外还有十五里路……徐先生是练过武功的人,走这点路不大在乎。他在中央大学当讲师的时候,有一次中文系开会,请哲东先生舞剑,他答应了,舞剑的时候长袍子全身都作响。朱东润先生当时在武汉大学,刘博平先生当系主任,朱先生教文学批评史,博平先生的学术思想比较守旧,认为文学批评可以不必修。徐哲东先生应聘到武大,人还没有来,要开学了,博平先生是系主任,就替徐先生开列了一些课,其中有一门课是传记文学研究,这是当时教育部选课的课程。徐先生到了以后,看到这个课表说,我以前没有教过这个课,是不是暂时开别的课代替。他同刘先生商量后,就决定开个韩柳文研究,因为他原先在中央大学教这个课,中央大学的《文艺丛刊》里面还有他的《韩集诠订》这样的专门著作发表。朱东润先生就开玩笑,写了一篇杂文,投到当时重庆的一个刊物叫作《星期评论》上发表。朱先生的杂文说,大学里面也很特殊,传记文学怎么开出韩柳文研究来了?是不是把讲《郭橐驼传》和《永州八记》变成了传记研究?徐先生看到后很生气,说:他的嘴巴很巧,我可不会讲,但是我会打。我要打他,我打的人不是我治还治不好。东润先生就很狼狈。那时教室旁边有个教员休息室,两课之间可以在里面休息。只要哲东先生在里面,东润先生就不敢进去。后来哲东先生有个比较熟的朋友,是法律系的教授,好像是叫刘经旺。他是湖南人,是个好先生,就劝徐先生。徐先生也就答应不打了。”(《桑榆忆往》)

  既是江苏同乡,也是同一个院系的同事,徐震居然要和朱东润动武,表面看来是个人矛盾,其实他们代表着两个阵营。前面说过武大文学院是很复杂的,文学院的复杂主要还是中文系的复杂。那时中文系的文学风气,分为新旧两派。新派从事新文学的研究和创作,旧派从事中国传统小学的研究。旧派有刘赜、刘异、刘永济、谭戒甫、徐天闵,以及徐震等教授。新文学方面先后有闻一多、朱东润、苏雪林、叶圣陶、冯沅君等教授。两派都是名家如云,因而常有新旧之争,老一派学者对新文艺作家是“另眼看待”的。曾在外文系就读的吴鲁芹说,“在那个时代,新文艺作家插足在中国文学系,处境差一点的近乎童养媳,略好一点的也只是‘局外人’,够不上做‘重镇’或者‘台柱’之类的光宠。”(《记珞珈三杰》)比如苏雪林、叶圣陶都是“局外人”,也只能教教基本国文而已。系主任刘赜给叶圣陶一学期排了三个班的大一国文,另外两个新进的教师却完全赋闲。叶圣陶气不过,就问:“新来的黄先生、徐先生为什么不排三班国文呢?”刘赜把眼睛睁大,高声说:“这哪能比呀?人家是专家啊!”叶圣陶只有把怨气憋在肚子里。他在日记里写道:“(1939年8月26日)刘君以新旧门户之见,颇欲排挤异己。相与叹惋。余本不欲为大学教师,去年贪于避难之得暂安,遂勉强来此。今乃为人所嫉视,意颇不快。任余之性,当作一书正告校中,国文系持抱残守阙之见,决非武大之福,亦非学生之福。而刘之所为如此,尤羞与为伍,但事实上又不能遽尔他往,只得忍之。”(《叶圣陶集》第十九卷)

  1939年10月,文学院长陈源黯然下台,波及到了叶圣陶。因为他是陈源推荐来武大的。朱东润在自传里写得很清楚:

  叶圣陶可苦了,不是什么大学毕业,和刘主任的祖师爷章太炎、黄季刚都没有关系,而且曾经写过几本白话小说,这就成为他的罪状。刘先生不是有句名言吗?白话不算是文学,因此叶圣陶的作品便成为他的包袱。

  刘主任的得意门生朱某某留校当助教,这时正派上用场。圣陶上课的时候,朱随班听课。在大学里,这本是常事,圣陶也没有注意。事实上,这样的事,什么人也不会注意的,可是助教是奉了系主任之命来的,他总得做出一些成绩。在中国大学里,教师们对于自己的语言,一向是注意不够的,圣陶的苏州腔,也不免有些期期艾艾,这一切都被助教逐字逐句录下来,每周向系主任汇报。每周每月,积少成多,刘主任手中的材料已经够了,他把材料上串下连,终于造成了圣陶不通的罪名。刘先生还好,那位王校长的贵同乡、中文系教授徐先生(按,指徐天闵)更是如获至宝,到处为圣陶的不通,进行义务宣传。

  一天,中央研究院的徐中舒路过乐山。他是搞文史的,刘赜请他吃饭,同席的人不多,是刘先生、徐先生两位。他们又把圣陶取笑一番。

  徐中舒说:“不说了,叶先生还有几本著作,究竟是有一番成绩的。”

  把著作算成成绩,两位刘先生和徐先生都有些不安了,还是刘主任开口:“那也不一定。有些人的著作只是没有出版,其实还是有的。要是把白话小说也当作成绩,问题就完全不同了。徐先生,你看怎么样?”

  徐中舒本来是局外人,犯不上搅进武大的漩涡,但是也不能不把自己的看法端出来。他说:“话是不错的,不过我怕三二十年以后,大家知道有叶圣陶,可是有些人的名字谁也不知道。”

  吴鲁芹是当时外文系学生,他也看到了叶圣陶的尴尬:“尤其令中文系老先生们对叶圣陶起不敬之心的,据说是因为叶君遇到典故还得求助于《辞源》、《辞海》,他们相信这两本工具书中的典故,是极普通的,不是什么僻典,国文教授早该熟悉。”(《记珞珈三杰》)

  1940年4月21日,陈源致信正任驻美大使的胡适,言及:“抗战时期后方生活稍苦,一般人们的脾气也较大,许多学校都有摩擦或风潮,武大也不例外。”对于武大的“摩擦”,程千帆晚年口述自传里也有所提及:“武汉大学才办的时候,文学院是闻一多当院长,后来他走了,就是陈源当院长。但中文系主任是刘博平先生,一来他是湖北人,二来他是黄季刚先生的大弟子,有学术地位。所以陈源尽管当院长,也不能动他。陈源是胡适他们一派的,中文系像刘永济先生、谭戒甫先生、徐天闵先生、刘异先生(他是王闿运的弟子,讲经学的),都是旧学一派。还有朱东润先生,和陈源是同学,他们一起到英国去留学。陈源大概有钱,就一直读完,朱先生比较穷,没有读完就回来了。后来还是陈源介绍他到武汉大学教书,他和刘博平先生、刘永济先生搞不好,并不是两位刘先生对朱东润先生有意见,主要是他们对陈源有意见。”

  1940年5月,刘赜主导的一件事情,更是激起了众怒。那时大一新生入学半学期后,要安排一次摸底考试。系主任亲自命题,题目很特别——《试将下文译为恒言》:

  纯柔纯弱兮必削必薄,纯刚纯强兮必丧必亡。韬义于中,服和于躬,和以义宣,刚以柔通。守而不迁兮变而无穷,交得其宜兮乃获其终。姑佩兹韦兮考古齐同。乱曰:韦之申申,佩于躬兮,正本生和,探厥中兮,哲人交修,乐有终兮,庶寡其过,追古风兮。

  朱东润说:“这位主任先生总算是博学的,不知怎样给他找到柳宗元这篇《佩韦赋》,这已经不简单了,特别是那个‘恒言’,可真使我们莫名其妙。中文系教师都去监场的,可是在学生问我们什么是‘恒言’,是文言,还是白话?我们都回答不上来。坦白讲,这一次出了我们的洋相。”(《朱东润自传》)

  不久,朱东润、叶圣陶和高亨(晋生)联名给教务处写信,抨击这种莫明其妙的考题,并以“恒言”二字不知所云为理由,拒绝阅卷。一时流言四起,风波宕荡。刘赜以有人与他“捣乱”为名,一方面向校长王星拱“辞职”,一方面指使说客登门说情,要叶、朱、高向刘“表示歉意”,让他有面子返校。叶圣陶《西行日记》云:“(1940年6月2日)刘博平以我们指其疵谬,向校长辞职云。此人气度至狭,我们并非攻讦其人,不过不满彼之行事,而彼以为与之捣乱,实亦过矣。”“(6月12日)见刘博平已到校上课,既已坚决辞职,忽又腆然而来,闻前此亦有类似之事,固非第一次矣。”后来,还是王星拱出面给刘赜写了劝留信,大意言“恒言”之不错,以后如再有人指责,学校必力为解决云云。

  话说回来,当时这种新旧成见现象不惟武大独有。比如昆明的西南联大,就有庄子专家刘文典看不起小说家沈从文的故事。好在校长王星拱是明白人,他认为:“中国旧文学是根,新文学是花。有根始有花,有花而根始丽。两者相辅相成,实不应厚此薄彼。”(殷正慈:《高公翰先生谈文学院》)他的这个立断公允,使得新旧两派在武大都发展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