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见:文化迁徙者的爱与诗

  记得《飘》里有一段文字,说斯嘉丽第一次见到白瑞德时很不喜欢他的笑容,感觉他是一个经历复杂的暴发户,似乎经历的复杂与内心的纯净是对立的。这也符合一般人的常识:就如涉世未深的少年之面容往往显得纯净一样,但岁月会改写一切。那么,有没有一种情怀历经沧桑而不失赤子之心,岁月所带来的磨砺反而会使之更如精金美玉,熠熠发光呢?在古人那里曾描述过这种虽经沧桑而保持内心洁净和面相熙怡的现象。孟子说,“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说的就是君子的性情不会因为名闻利养或贫穷局促而轻易改变,因为他内在有一种坚定、光明、洁净的德性滋养。所以 “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外在显现出温煦和润的仁者气象。这样的一种文化气蕴其实已经部分远离了我们的生活,但读到旅加作家汪文勤《捕风的日子》一书,则使我看到了这种久违的气象。我们可以从书中看到:岁月的沧桑拓宽了心境,文化的差异带来的不是断裂而是丰富,在清新、细腻而流畅的文字里,一种文化迁徙者的文学情愫渐渐让你不忍释卷。

  我们习惯于用乡愁文学来代指有关回忆家乡的文学作品,但在这样一个时代,乡愁的概念与内涵已难于界说。只要我们愿意,一夜之间就可以飞回远别的家乡,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家乡况味往往不再是旧时的感觉。不知哪位作家说过,乡愁是我们当下的某种不安,是记忆最喜欢抓取的慰藉,是可以享受的甜蜜的忧郁,是生命无所依靠时的一种寄托。在汪文勤的笔下,乡愁、去国之思,一个不断迁徙的文化生命所触动的情愫中没有那种“回不去”的感觉。在《枫叶情节》一文中,我们甚至可以感受到加拿大那个作者旅居生活过的城市居然也成为了她的乡愁。而在北京,很多年前住过的四合院,又何尝不是家呢。家乡此际何处是?古人云:心安处即是家。而汪文勤的乡愁,在笔下每一处“家乡”都会成为生命历程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西温哥华印象》向我们呈现了这种心境。但《思念藏登的高原》仍然使我们窥见了作者潜伏在内心最深处的乡愁,那个由生命原初成长的环境所结构出来的“我”似乎永远与家乡的气息和记忆相联系。“凭着藏登的歌,我浪迹天涯,未曾迷失过。”这是作者在一个雨夜所引起的思乡忆旧的文字,衬显出作者的文化本根从来就未丢失过。同是风雪引起的乡愁,李商隐写过这样的句子:“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读来让人觉得心事浩茫,无可奈何,而汪文勤在风雨之夜所泛起的乡愁却是缠绵纠结,爱意绵远。千古而下,萧条异代,文人的旅居说不定在某一刻就会被自然的天籁所触动,所牵引。“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说的就是旅居文人对物候的变化往往纤细敏感。

  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会发现在这本散文集中弥漫着一种文化上的超越和宗教情怀。这种文化上的超越是作者在经过不同文化浸染后得出的,不是厚此薄彼,而是更深刻地进入了对方。笔间所流露的恰恰是超越了褊狭的文化中心主义的视角。这也许可以在林语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章里看到与之类似的风格笔触。在《奥运、奥运》中描述作者参加鸟巢开幕式时,把这个时刻当成自己的节日,一定要穿上旗袍,其内心所洋溢的那种“与国同庆”的情怀在细节的描述中随处可见。而对异国文化的感动,我们可以从类似《高高山上的花》的文字中感受到。异国灿烂的花期里,作者写道:“这一天我见到的花,向我透露了一些讯息,不是这个世界的,它们更像是来自灵界的讯息,我至今拿捏不准。但是,我知道,它们的出现绝非偶然,它使我看到了世界丰富的一面,神秘的一面,好叫我一直都对万物怀有敬畏之心,对人有谦卑之心。高高山上的花,至今还对我说着什么,即使我不能全然知晓,但是,到时候我就会全然知晓。”异国人文与景观给作者心灵的启迪是如此的丰富。这些交叉在不同文化情境中的文字,隐现出来的是一种以“人类情怀,全球视野”来解读大爱的真诚。世界上任何一种传世的宗教都会教我们要“大爱”。而作者的宗教情怀,从北域边疆到故都北京再到异国他乡,所遭遇的人文、风物、景观的丰富性升华了作者的视野与胸襟,或者说这种视野与胸襟是我们人类本有的潜质,而在爱与美的牵引下被作者呈现出来了。宗教情怀可以有很多种,但汪文勤的诗文给阅读者的一种强烈的启迪是“发现眼前的美,相信眼前的好”。

  作为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的一种,《捕风的日子》给我的另一种深刻印象是作者独特文学风格所显现出的细腻的宏伟,复杂的单纯,或者说是哀而不伤,亦庄亦媚。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成长环境和文化滋润抑或是创作历程使作家的思想与文字呈现出如此的丰富与纯净,瑰丽而单纯。它似乎把两种容易对立的风格糅合在了一起。《天使在人间》也许可以使我们窥得一点消息:特蕾莎修女在苦难的尘事中发掘美,引发了作者的慈悲、清新的笔触。作者由此感悟“想象中,天使是会飞的,爱就是他们的翅膀。我们从婴儿的笑脸,看到天使的纯净。我们从母亲的怀抱,感受到天使的气息。我们由感激而滴落的泪珠里听到天使走过的足音”。也许,爱,蕴含着作者创作风格的全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