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进化的机轴,全由两种精神运之以行,正如车有两轮,鸟有两翼,一个是新的,一个是旧的。但这两种精神活动的方向,必须是代谢的,不是固定的;是合体的,不是分立的,才能于进化有益。
中国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国今日的现象全是矛盾现象。举国的人都在矛盾现象中讨生活,当然觉得不安,当然觉得不快,既是觉得不安不快,当然要打破此矛盾生活的阶级,另外创造一种新生活,以寄顿吾人的身心,慰安吾人的灵性。
矛盾生活,就是新旧不调和的生活,就是一个新的,一个旧的,其间相去不知几千万里的东西,偏偏凑在一处,分立对抗的生活。这种生活,最是苦痛,最无趣味,最容易起冲突。这一段国民的生活史,最是可怖。
欲研究一国家或一都会中某一时期人民的生活,任取其生活现象中的一粒微尘而分析之,也能知道其生活全部的特质。一个都会里一个人所穿的衣服,就是此都会里最美的市场中所陈设的;一个人的指爪上的一粒炭灰,就是由此都会里最大机械场的烟突中所飞落的。既同在一个生活之中,刹刹尘尘都含有全体的质性,都着有全体的颜色。
我前岁在北京过年,刚过新年,又过旧年。看见贺年的人,有的鞠躬,有的拜跪,有的脱帽,有的作揖,有的在门首悬挂国旗,有的张贴春联,因而起了种种联想。
想起黄昏时候走在街头,听见的是更夫的梆子丁丁的响,看见的是站岗巡警的枪刺耀耀的亮。更夫是旧的,巡警是新的。要用更夫,何用巡警?既用巡警,何用更夫?
又想起我国现已成了民国,仍然还有甚么清室。吾侪小民,一面要负担议会及公府的经费,一面又要负担优待清室的经费。民国是新的,清室是旧的,既有民国,那有清室?若有清室,何来民国?
又想起制定宪法。一面规定信仰自由,一面规定“以孔道为修身大本”。信仰自由是新的,孔道修身是旧的。既重自由,何又迫人来尊孔?既要迫人尊孔,何谓信仰自由?
又想起谈论政治的。一面主张自我实现,一面鼓吹贤人政治。自我实现是新的,贤人政治是旧的。既要自我实现,怎行贤人政治?若行贤人政治,怎能自我实现?
又想起法制习俗。一面立禁止重婚的刑律,一面许纳妾的习俗。禁止重婚的刑律是新的,纳妄的习俗是旧的。既施刑律,必禁习俗;若存习俗,必废刑律。
以上所说不过一时的杂感,其余类此者尚多。最近又在本志上看见独秀先生与南海圣人争论,半农先生向投书某君棒喝。以新的为本位论,南海圣人及投书某君最少应生在百年以前。以旧的为本位论,独秀、半农最少应生在百年以后。此等“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思想,竟不能不凑在一处,立在同一水平线上来讲话,岂不是绝大憾事?中国今日生活现象矛盾的原因,全在新旧的性质相差太远,活动又相邻太近。换句话说,就是新旧之间,纵的距离太远,横的距离太近;时间的性质差的太多,空间的接触逼的太紧。同时同地不容并有的人物、事实、思想、议论,走来走去,竟不能不走在一路来碰头,呈出两两配映、两两对立的奇观。这就是新的气力太薄,不能努力创造新生活,以征服旧的的过处了。
我常走在前门一带通衢,觉得那样狭隘的一条道路,其间竟能容纳数多时代的器物:也有骆驼轿,也有上贴“借光二哥”的一轮车,也有骡车、马车、人力车、自转车、汽车等,把念世纪的东西同十五世纪以前的汇在一处。轮蹄轧轧,汽笛呜呜,车声马声,人力车夫互相唾骂声,纷纭错综,复杂万状,稍不加意,即遭冲轧,一般走路的人,精神很觉不安。推一轮车的讨厌人力车、马车、汽车,拉人力车的讨厌马车、汽车,赶马车的又讨厌汽车。反说回来,也是一样。新的嫌旧的妨阻,旧的嫌新的危险。照这样层级论,生活的内容不止是一种单纯的矛盾,简直是重重叠叠的矛盾。人生的径路,若是为重重叠叠的矛盾现象所塞,怎能急起直追,逐宇宙的文化前进呢?仔细想来,全是我们创造的能力缺乏的原故。若能在北京创造一条四通八达的电车轨路,我想那时乘坐驼轿、骡车、人力车等等的人,必都舍却这些笨拙迂腐的器具,来坐迅速捷便的电车,马路上自然绰有余裕,不象那样拥挤了。即于寥寥的汽车、马车、自转车等依旧通行,因为与电车纵的距离不甚相远,横的距离又不象从前那样逼近,也就都有容头过身的道路了,也就没有互相嫌恶的感情了,也就没有那样容易冲突的机会了。
因此我很盼望我们新青年打起精神,于政治、社会、文学、思想种种方面开辟一条新径路,创造一种新生活,以包容覆载那些残废颓败的老人,不但使他们不妨害文明的进步,且使他们也享享新文明的幸福,尝尝新生活的趣味,就象在北京建造电车轨道,输运从前那些乘驼轿、骡车、人力车的人一般。打破矛盾生活,脱去二重负担,这全是我们新青年的责任,看我们新青年的创造能力如何?
进!进!进!新青年!
(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