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旭,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华文创意写作中心讲师,上海市阅读推广人,著有《言屿上的愿景》等。
“没有围墙的大学。”
相信许多曾留学欧美的朋友们都会有此感叹。行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可能就走进了大学,也在不知不觉间,就走出了大学。城市即大学,大学即城市,两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你能从中体味到浓郁的人文情怀。
2016年,我有幸前往英国曼彻斯特大学访学。我在英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曼彻斯特大学度过,并利用课余走访了曼彻斯特城市大学、爱丁堡大学、格拉斯哥大学、伦敦国王学院、牛津大学及剑桥大学等。在整体感觉上,虽然这几所大学都没有围墙,但风格上还是有所差异的。曼大、曼城大、爱大、格大和国王学校由于位处大城市,虽然已经没有了围墙,但拥有一个大致的校园范围,你仍然能够感受到她们相对的独立性。而牛津与剑桥,均位于小城镇,教学楼全都散落在街头巷尾,你身边某个不起眼的建筑里,也许就流传着某位大师的趣闻轶事,又或者,某个未来的大师正坐在那里端着咖啡仰望星空,可以说,这两所大学是完全与所在小城融为一体的。
我所在的曼彻斯特大学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先后培养出了25名诺贝尔奖得主。2015年10月23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英时专门参观了曼大的国家石墨烯研究院。这座传统工业城市孕育出来的大学,学风勤勉,治学严谨,它不仅是发现石墨烯的地方,同时也是世界上第一台可存储程序计算机的发明地。英国前首相卡梅伦几次访华期间,都会在演讲中提及曼大。曼彻斯特大学是一个既老又新的学校,它是由建于1824年的曼彻斯特理工大学和建于1851年的曼彻斯特维多利亚大学在2004年合并而成的。其主色调是紫色,在这里,你随处都可以看到神秘又略带忧郁的紫色,或是穿着学校文化衫的青年,或是与曼大有关的装饰。一位在这里就读并留校任教的老师告诉我:“我的血液里奔涌着曼大紫!”语气里充满了自豪与骄傲,而像他这样有着曼大情结的人不在少数。
曼大的主楼Whitworth Hall就在牛津路的路边,与其他建筑混在一起,如果不是朋友的提醒,它看上去跟其他英国传统高楼无异。但如许多百年名校一样,它哥特式的建筑风格满足了许多中国学生对西方大学的向往,显得颇有沉淀感,站在楼前抬头仰望,阳光在久经风霜的墙上照映出一派斑驳,肃穆感在心底油然而生。然而,一个在曼大读研的学妹向我耸了耸肩:“我刚来曼大时,以为我们会在这里上课呢,就像电影《哈利·波特》里那样。结果,这里只是用来举办大型仪式,如毕业典礼。上课仍在现代化的建筑里。”古典与现代、工业与信息,你在曼大能够感受到它们的融合,时空的局限被打破,既有时代感,也不乏历史感。作为一名人文学科的博士,我在其中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专业的多元包容的气息。
由于没有围墙的存在,大学的公共性愈发凸显,在无形之中承担起了一种有形的社会责任。大学与社会的距离被进一步缩短,这也是很多人谓之的“自由开放”。不论你是否是该校的师生,你都可以漫步其中,感受厚重的学术氛围,甚至可以翻阅图书馆的书籍,或坐进课堂里聆听大师们的高见。高校在给人们时刻传递着这样一种信息,知识不分贵贱,任何人,只要你尊重知识,都有对其探索的资格。今天,你也许只是这所大学的游人,明天,你可能就会成为她的一分子。而高校,理应有广阔的胸怀去接纳所有渴求知识的人。围墙的消失,是双向的,关乎墙外人,也关乎墙内人。我始终秉持着一个观点,作为一名学者,特别是青年学者,你虽然身在象牙塔中,但要心系十字街头。唯有如此,你的学问才是活的,才有厚积薄发的生命力。作为“围墙”内的人,绝不能有“围墙意识”,需要用更包容、更接地气的方式融入外界。身为一名有社会责任感的青年学人,更应如此。
中国的高校大多会筑起一圈围墙,将象牙塔与外界隔开。新疆的石河子大学曾经一度是中国大陆唯一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甚至主校区也没有校门。但考量了诸多安全问题后,还是在2010年用铁丝栅栏围了起来。海南桂林洋大学城中的几所大学在建初期也是没有围墙的,但地理位置太过偏远,所以与市民仍有很大的距离感。安全是一方面,但许多时候,更像是一种无奈。如果没有那道围墙,不论是北方的清华北大,还是南方的武大厦大,都会彻底沦为旅游景点。观光拍照的游人们影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大学的意义反而失却了。往来的游客在校园里熙熙攘攘,一方面消解了高等学府的神圣性,一方面建构了作为旅游景点的世俗性,想必这是大多数人所不愿见到的吧。如果你只是跑到名校的校门或其他标志性建筑前拍张照,这所大学就真的与其他“到此一游”的地方无异了。大学,不能只徒有一个没有多少内涵的外壳。你如果只见识了它的教学楼,那是远远不够的,你视野所及,应当是那些在图书馆和实验室夜以继日努力的学子和大师们。哈佛大学的前校长柯南特曾经说过:“一所大学的优劣与好坏,并不在它的校舍和人数,而在于它一代又一代人的质量!”没有“人”的大学,或者说,你如果只参观了没有“人”的大学,那么,你的参观毫无意义,你与它之间仍旧存有一面挥之不去的高墙。
除了校园里的这道“围墙”外,还有一种围墙,它耸立在课堂里,这一看不见的围墙筑在人与人之间。一次,我在课堂上发言说“老师,我有问题……”的时候,和蔼的Alex教授立马纠正我:“我知道很多中国学生会尊称我们‘老师’,但在英国,我们更希望你们能直呼我的名字。因为你叫我‘老师’,无形中就在我们之间产生了距离,表示你并不想跟我做朋友,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交流是平等的。我鼓励你能拥有独立的思考,哪怕是跟我辩论。虽然,你们习惯性地叫我‘老师’,我也能认可并尊重,这是你们的文化,但我心里始终会希望你们能直接叫我的名字,Alex,亲切、平等,就像交好的朋友。”
中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尊奉“天地君亲师”,老师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具有很强的权威性。一直以来,我都秉承“尊师重道”的中国古训,对所有的老师都毕恭毕敬。我私底下也经常感叹自己很难跟某个老师走得很亲近,哪怕是自己的导师,会艳羡那些可以很自然地跟老师们畅所欲言的朋友。因为心里始终觉得老师就是我的老师,本就有着一个潜在的阶梯差异,所以这种距离感始终存在,也就是师生间的围墙。
我跟本硕博一直都在曼大就读的中国留学生Timmy聊天时,也谈到了这一问题。他表示,一开始的确很难适应这种身份平等的上课方式,会下意识地称呼“Teacher or Professor”,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能够理解这种思维差异背后的意义。英国的课堂是开放式的,老师经常会走到同学身边,甚至索性端着咖啡坐到桌子上。德国汉学家顾彬有一次到中国作讲座,来听的学生太多了,以至于一部分学生只能坐在讲台前的地上。顾彬见状,干脆也坐到了地上,与学生无差别地交换彼此想法。你有你的思考,我有我的立场,不同的思想火花在课堂上相互碰撞,迸发出真知灼见,这与中国常见的教师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填鸭式教学有着巨大的差别。
前段时间读到一篇文章,一位美国教授感慨他的中国学生在课堂上太过沉默,不论他怎样启发,学生们都“无动于衷”。就我此次访学的直观感受来说,原因很多,在此只提两点。
第一个就是人们常说的,已成为习惯的思考惰性。中国学生在国内接受了太久的灌输式教育,老师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听,出国后,一时间很难迅速将被动学习转化为主动学习,习惯的改变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外教上课会提前布置很多书目要求你阅读,这种预习工作就是让学生提前产生问题,以便在课堂上思考。一些学生准备工作不是很充分,单纯寄望教师的灌输,这自然无法营造良好的课堂氛围,也不利于知识的消化与吸收。如果你以为那些上进的留学生是“Party All Night”的话,那就真的大错特错了,对很多在国外读书的人而言,“Paper All Night”才是常态。虽然网上流传的哈佛大学凌晨四点半的图书馆被证实是一个伪消息,但不可否认,优秀的学生的确会刻苦到夜半。
另外一个原因,虽然许多留学生都通过了托福雅思,但外语毕竟不是母语,特别是第一年入学时,语言关是一个大问题。听说读写,后两者也许对中国学生来说可能并不成问题,但前两者不佳才是致使课堂气氛冰冷的关键。这是我第一次出国访学,切身感受是课堂上绝大多数时候我都有在很认真地听讲,但目前的外语能力尚且达不到直接用英语思维的方式进行思考的程度,往往会下意识地在头脑里先翻译成汉语,然后再理解。换言之,听懂老师讲什么就已经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很难再作更多的提问了。这是语言关的问题,想必也是诸多中国留学生所面临的共同挑战。私底下与他们交流时,我发现在座的很多中国学生都有意愿在课堂上与老师交流,这种意愿甚至很强烈,但受限于自身的外语水平,多数时候只能作罢。交流的这堵围墙,多是我们自己垒起来的,将我们的想法与不自信留在了墙后。
两堵看不见的围墙,一堵在校园,一堵在课堂,恐怕这是我们与国外一流大学之间的差距一种吧。当然,受限于诸多现实性的因素,我们很难将其推倒,特别是后者。但作为未来的学者,我们需要在心底时刻提醒自己,要穿越这两堵围墙,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听到不一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