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一1626),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散文家、哲学家,唯物主义哲学家,实验科学的创始人,近代归纳法的创始人,科学研究程序逻辑组织化的先驱。主要作品有《新工具》、《学术的进步》、《新大西岛》、《培根随笔》等。
居高位者乃三重之仆役:帝王或国家之臣,荣名之奴,事业之婢也。因此不论其人身、行动、时间,皆无自由可言。追逐权力,而失自由,有治人之权,而无律己之力,此种欲望诚可怪也。历尽艰难始登高位,含辛茹苦,唯得更大辛苦,有时事且卑劣,因此须做尽不光荣之事,方能达光荣之位。既登高位,立足难稳,稍一倾侧,即有倒地之虞,至少亦晦暗无光,言之可悲。古人云:“既已非当年之盛,又何必贪生?”殊不知人居高位,欲退不能,能退之际亦不愿退,甚至年老多病,理应隐居,亦不甘寂寞,犹如老迈商人仍长倚店门独坐,徒令人笑其老不死而已。显达之士率需借助他人观感,方信自己幸福,而无切身之感,从人之所见,世之所羡,乃人云亦云,认为幸福,其实心中往往不以为然;盖权贵虽最不勇于认过,却最多愁善感也。凡人一经显贵,待己亦成陌路,因事务纠缠,对本人身心健康,亦无暇顾及矣,诚如古人所言:“悲哉斯人之死也,举世皆知其为人,而独无自知之明!”
居高位,可以行善,亦便于作恶。作恶可咒,救人之道首在去作恶之心,次在除作恶之力;而行善之权,则为求高位者所应得,盖仅有善心,虽为上帝嘉许,而凡人视之,不过一场好梦耳,唯见之于行始有助于世,而行则非有权力高位不可,犹如作战必据险要也。
行动之目的在建功立业,休息之慰藉在自知功业有成。盖人既分享上帝所造之胜景,自亦应分享上帝所订之休息。《圣经》不云乎:“上帝回顾其手创万物,无不美好。”于是而有安息日。
执行职权之初,宜将最好先例置诸座右,有无数箴言,可资借镜。稍后应以己为例,严加审查,是否已不如初。前任失败之例,亦不可忽,非为揭人之短,显已之能,以其可作前车之鉴也。因此凡有兴革,不宜大事夸耀,亦不可耻笑古人,但须反求诸己,不独循陈规,而且创先例也。凡事须追本溯源,以见由盛及衰之道。然施政定策,则古今皆须征询:古者何事最好,今者何事最宜。
施政须力求正规,俾众知所遵循,然不可过严过死;本人如有越轨,必须善为解释。本位之职权不可让,管辖之界限则不必问,应在不动声色中操实权,忌在大庭广众间争名分。下级之权,亦应维护,与其事事干预,不如遥控总领,更见尊荣。凡有就分内之事进言献策者,应予欢迎,并加鼓励;报告实况之人,不得视为好事,加以驱逐,而应善为接待。
掌权之弊有四,曰:拖,贪,暴,圆。
拖者拖延也,为免此弊,应开门纳客,接见及时,办案快速,非不得已不可数事混杂。
贪者贪污也,为除此弊,既要束住本人及仆从之手不接,亦须束住来客之手不送,为此不仅应廉洁自持,且须以廉洁示人,尤须明白弃绝贿行。罪行固须免,嫌疑更应防。性情不定之人有明显之改变,而无明显之原因,最易涉贪污之嫌。因此,意见与行动苟有更改,必须清楚说明,当众宣告,同时解释所以变化之理由,决不可暗中为之。如有仆从捻友为主人亲信,其受器重也别无正当理由,则世人往往疑为秘密贪污之捷径。
粗暴引起不满,其实完全可免。严厉仅产生畏惧,粗暴则造成仇恨。即使上官申斥,亦宜出之以严肃,而不应恶语伤人。
至于圆通,其害过于贿行,因贿行仅偶尔发生,如有求必应,看人行事,则积刁难返矣。所罗门曾云:“对权贵另眼看待实非善事,盖此等人能为一两米而作恶也。”
旨哉古人之言:“一登高位,面目毕露。”或更见有德,或更显无行。罗马史家戴西特斯论罗马大帝盖巴曰:“如未登基,则人皆以为明主也。”其论维斯帕西安则曰:“成王霸之业而更有德,皇帝中无第二人矣。”以上一则指治国之才,一则指道德情操。尊荣而不易其操,反增其德,斯为忠诚仁厚之确征。夫尊荣者,道德之高位也:自然界中,万物不得其所,皆狂奔突撞,既达其位,则沉静自安;道德亦然,有志未酬则狂,当权问政则静。一切腾达,无不须循小梯盘旋而上。如朝有朋党,则在上升之际,不妨与一派结交;既登之后,则须稳立其中,不偏不倚。对于前任政绩,宜持论平允,多加体谅,否则,本人卸职后亦须情还欠债,无所逃也。如有同僚,应恭敬相处,宁可移樽就教,出人意外,不可人有所待,反而拒之。与人闲谈,或有客私访,不可过于矜持,或时刻不忘尊贵,宁可听人如是说:“当其坐堂议政时,判若两人矣。”
王佐良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