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美妙的中国语言

  陈世旭,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将军镇》《世纪神话》《边唱边晃》《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等作品。

  操练文字多年,越来越感到中国语言的美妙。

  我不会写诗,但喜欢读诗。尤为惊叹古人组织文字的出神入化。例如苏轼的《回文七言绝句》:“红笺短写空深恨,锦句新翻如断肠。风叶落残惊梦蝶,戍边回雁寄情郎。”倒读则为:“郎情寄雁回边戍,蝶梦惊残落叶风。肠断如翻新句锦,恨深空写短笺红。”又例如明代张芬的七律《寄怀素宙炉姊》:“明窗半掩小庭幽,夜静灯残未得留。风冷结阴寒落叶,别离长望依高楼。迟迟月影移斜竹,叠叠诗余赋旅愁。将欲断肠随断梦,雁飞连阵几声秋。”倒读则可成《虞美人》词:“秋声几阵连飞雁,梦断随肠断。欲将愁旅赋余诗,叠叠竹斜移影月迟迟。楼高依望长离别,叶落寒阴结。冷风留得未残灯,静夜幽庭小掩半窗明。”

  南北朝有个织锦女子苏若兰,织了一幅由八百四十一个字排成的文字方阵回文《璇玑图》,以此与夫君重修旧好,却令历代无数文人伤透了脑筋。明代学者康万民苦研一生,写出《〈璇玑图〉读法》一书,用他研究出的阅读方法可得五言、六言、七言诗共四千二百零六首。

  古人写诗,力求凝练。在这一点上,一般的现代诗很难与之相比。但古诗也有很啰嗦的。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的《古今笑》里记录了宋代雍熙年间的一首《宿山房即事》:“一个孤人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半夜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子规啼。”《古今谭概》里记录了一首《咏老儒》:“秀才学伯是生员,好睡贪鼾只爱眠;浅陋荒疏无学术,龙钟衰朽驻高年。”故意堆叠同义词,够啰嗦了。但重复啰嗦以至成诗,似乎也不无其趣。

  现代诗也有极简约的。上世纪80年代初读到一首题为《生活》的诗,诗的内容只有一个字:网。当时引起很大争议,否定的意见认为这不是诗。但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好像还想不出有哪个字,比“网”更能形象地概括“生活”。

  中国语言的巨大魅力还在于,不同的排列组合可以把同一个意思表达得千姿百态:

  “你说你喜欢雨,但是下雨的时候你却撑开了伞;你说你喜欢阳光,但当阳光播撒的时候,你却躲在阴凉之地;你说你喜欢风,但清风扑面的时候,你却关上了窗户。我害怕你对我也是如此之爱。”

  这样一段话,文艺版可以是:“你说烟雨微芒,兰亭远望。后来轻揽婆娑,深遮霓裳;你说春光烂漫,绿袖红香。后来内掩西楼,静立卿旁;你说软风轻拂,醉卧思量。后来紧掩门窗,漫帐成殇;你说情丝柔肠,如何相忘。我却眼波微转,兀自成霜。”诗经版可以是:“子言慕雨,启伞避之。子言好阳,寻荫拒之。子言喜风,阖户离之。子言偕老,吾所畏之。”离骚版是:“君乐雨兮启伞枝,君乐昼兮林蔽日,君乐风兮栏帐起,君乐吾兮吾心噬。”五言诗版可以是:“恋雨偏打伞,爱阳却遮凉。风来掩窗扉,叶公惊龙王。片言只语短,相思缱绻长。郎君说爱我,不敢细思量。”七言绝句版可以是:“恋雨却怕绣衣湿,喜日偏向树下倚。欲风总把绮窗关,叫奴如何心付伊。”七律版可以是:“江南三月雨微茫,罗伞叠烟湿幽香。夏日微醺正可人,却傍佳木趁阴凉。霜风清和更初霁,轻蹙蛾眉锁朱窗。怜卿一片相思意,犹恐流年拆鸳鸯。”更有人编出了女汉子版:“你有本事爱雨天,你有本事别打伞啊;你有本事爱阳光,你有本事别乘凉啊;你有本事爱吹风,你有本事别关窗啊;你有本事说爱我,你有本事捡肥皂啊!”

  我的语言知识接近无知,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哪种语言,能像中国语言这样可以千变万化却又深具美感。在喧嚣嘈杂的生活中,偶尔静下心来,端一杯清茶在手,品味一下我们的语言带给我们的喜悦和感动,应该是莫大的一种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