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田,小说和随笔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致力于思想史及近现代知识分子研究。著有《赫德的情人》《让良知自由:王阳明自画像》《万镜楼》《历史碎影》等作品。
美学乃伦理学之母
2014年《中华读书报》年度好书发布后,我对该报的朋友说,有两部新书因年底才出,许多榜单有遗珠之憾,一本是裴士锋《太平天国之秋》,一本是布罗茨基《小于一》。今年上海译文社趁着《小于一》的良好走势,推出了布罗茨基另一部散文集《悲伤与理智》(2015年4月版)。全书21篇,细分有回忆录、旅行笔记、演说讲稿、公开信和悼文等文类,其叙事之繁复,有如帕慕克描述过的细密画,而其细腻、规整、韵律感,又非诗学大家不可为。尤其是其中有关诗与散文的言说,正是打开布罗茨基的诗歌观和美学观,乃至他的伦理观和世界观的一把钥匙。
布罗茨基如是申明一个诗人的伦理学观点:美学即伦理学之母。人首先是一种美学的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的生物。“一个个体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他也就愈自由,尽管他有可能愈是不幸。”这可以视作布罗茨基面对世界的立场,一个诗人的立场。
给心一个位置
2005年写过一个关于王阳明的小长篇《岩中花树》后,经常会有人找我谈王阳明。年中,重庆出版社出推出了冈田武彦先生的三卷本《王阳明大传》(重庆出版社2015年2月版),责编女士寄来了书,要我做些推荐。
中国传统思想家,从孔子时代起,都是向后看的,他们对传说中的三王时代的政治和纲常伦理有着一份天然的亲近,总觉得当世是礼乐崩坏了的,最好就是回到那个传说中的年代,所以人家向孔子问礼,他说“吾从周,吾从周”。王阳明无法超越这个大背景,他不可能重建一套话语体系。但为什么作为明清时期的思想家他能奇峰突起呢?他在27岁那年检讨人生,说自己“初溺于游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辞章诗文、神仙之习、黄老佛家。游侠是春秋的风习,骑射是战国的武力,辞章诗文对应两汉,神仙、黄老和佛家,则是魏晋以降的风习,他实际上是以一己之身,完整演绎了一遍华夏文明史。“致良知”的思想学说由他发韧,离不开他独特的、跌宕的人生轨迹,尤其是人生困境中的自拔,也离不开他思想和学养的积累。这是一次儒学的内部中兴,一种向内转的道德和伦理规范的改良,这种改良的实质就是给心一个位置,给能动性一个位置,“尔心底一点良知,便是尔自家的准则”。冈田的书很好地传达出了这一心学精髓发生、发展、及至大成的惊心动魄的过程,可作“信史”来读。
创造灵魂的那些人走了
2015年,有几个喜爱的作家离开了这个世界。4月13日,87岁的君特·格拉斯去世,同日去世的还有《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的作者加莱亚诺。一直以为我和格拉斯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他的死讯告诉我,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这个作家的伟大不只在于唱碎玻璃或在五条裙子下作爱的想像力,更在于启蒙和自我反思的精神。我曾经像喜欢《铁皮鼓》一样喜欢他的回忆录《剥洋葱》。
7月21日,84岁的埃德加·劳伦斯·多克托罗在纽约去世,广州一家读书杂志的稿约,让我有了机会回顾将近20年读他的历程。套用一句话说,在1997年夏天阅读了《拉格泰姆时代》后,我可以宣称与多克托罗及他的作品有一种很私密的关系了。书是收在译林出版社“后现代主义文学丛书”里的一种,封面好像是好莱坞某种老电影的剧照。一个县城里的青年小说家找这样一本不起眼的书来看,完全是一桩意外,他根本不知道E .L.Doctorow是何方神圣。他或许只是想看看一种别样的人生,或许是寻找写作的灵感。他没有想到,此后对这个作家会有将近二十年的持续关注。
在我刚刚出版的《买办的女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8月版)跋里,我引述了多克托罗的一句话,写作“就像在夜里开车,你永远只能看到车灯那么远,但你能这样开完全程”。他是一个洞悉写作秘密的人,他知道灵魂如何被创造。现在,这个创造灵魂的人已经走了,他的新工作,或许就是去记录天堂里的声音。
古代士大夫的伦理生活
今年秋天,赵园先生清癯的身影多次出现在公众面前,那是她的《家人父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8月版)出版后不久。赵园先生是从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进入明清士人世界,她以文学对人的关怀进入思想史,这一治学经验是她迥异于从史到史的其他学者的。此书取材,和她先前的著述一样,大多从明人文集及墓志铭、家传、年谱、家谱、族谱、日记等抉取资料,从中读出人情,使我们得以一窥士大夫的家居情景、伦理生活与情感世界。
此书附录赵园去年在香港中大的讲演,可知她目前用力尤勤的是“对文化大革命由伦理的方面加以考察”,已经完成初稿的,“有关于‘文革’中人伦的变与常,关于私人信件、日记在‘文革’中,关于‘文革’之于私人财产与公共财物的分析”,其内在的研究理路,还是她一以贯之的对“人”的观照与关怀。
人的情感的历史
今年的诺奖颁给阿列克谢耶维奇,估计中国的媒体第一时间也是瞬间木掉了。我从豆瓣还有什么地方读了她一些作品的片断。我读了,不响了,不再为村上春树叫屈。我觉得,他今年输给这个白俄老太太没什么好说的。上个月九州出版社的朋友来宁波,带给我老太太的三本书。断断续续读了,很受刺激。她对战争、灾难的呈现,太残酷,也太真实了。
她有一本书《锌皮娃娃兵》(九州出版社2015年10月版),写阿富汗战争,苏联每年出动10万士兵进入阿富汗,那些阵亡者被装在小小的锌皮棺材里运回国。当局欺骗说,这些阵亡的孩子是参加阿富汗的社会主义建设,修路造房子工伤死的,开心了喝酒喝死的。她里面写一个战后归来的士兵,“整整有一年时间我不敢上街,身上没有防弹背心,头上没有钢盔,肩上没有冲锋枪,活像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走在大街上”。还有,“子弹穿入人体时,你可以听得见,如同听见轻轻的击水声”。
她还有一本写切尔诺贝利事件的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花城出版社2015年10月版)。新闻是这样叙述这一事件的:“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顿贝利核电站发生爆炸,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她选择了让一名女性说:“我丈夫回家,把消防帽扔给儿子,不久后,我儿子得了脑癌死了。”前者是苍白的新闻体,看不到人,后者的表述是文学的。
她写他们的相信与不相信,写他们的幻觉、希望与恐惧,她写的不止是枯燥的事件的历史,而是“人的情感的历史”。这种勇气和担当,是足以让中国作家惭愧的。
除了道德意义上的这种担当之外,阿列克谢耶维奇更大的贡献是丰富了文学自身。她说:“我一直在寻找一种体裁,它将最适合我的世界观,传达我的耳朵如何倾听,眼睛如何看待生命,我尝试这,尝试那,最后选择一种体裁,在这种体裁里,人类的声音自己说话。”她说她是人们的耳朵。在我看来,这是文学的新传统。长久以来,正统的文学观都以为文学是杜撰出一些人物、情景、故事,以为虚构是达至文学真实的唯一路径,该是到了检讨和修正这种陈旧的文学观念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