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个性化阅读

  曹文轩,北京大学教授,儿童文学作家,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著有《草房子》《青铜葵花》《根鸟》等作品。

  世间有许多读书种子,但他们的读书似乎与他们的精神无补,反而读成呆子,读成迂腐可笑之人。曹聚仁先生说他曾听说过浙江金华有个姓郭的,书读到能将《资治通鉴》背诵一番的程度,但写一个借伞的便条,却写得让人不堪卒读(那便条写了五千余字)。读书多,莫过于清朝的朴学家,然而,像章太炎那样令人钦佩的朴学大师又有几个?我认得一位教授先生,只要提起他来,人们第一句话便是:此人读书很多。然而,他的文章我才不要看。那文章只是别人言论的联缀与拼接,读来实在觉得没有意思。读书不是装书。读书用脑子,装书用箱子。脑子给了读书人,是让读书人读书时能举一反三,能很强健地去扩大知识的。箱子便只能如数装书。有些人读一辈子书,读到终了,不过是只书箱子而已。

  从前有不少人琢磨过如何读书。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有段文字:“袁文清公桷,为湘江世族,受业王深甯之门,尝云:‘予少年时读书有五失:泛观而无所择,其失博而寡要;好古人言行,意常退缩不敢望,其失儒而无立;纂录故实,一未终而屡更端,其失劳而无功;闻人之长,将疾趋而从之,辄出其后,其失欲速而好高;喜学为文,未能蓄其本,其失又甚焉者也。’”袁氏之言,我虽不敢全部苟同,但大都说在了读书失当的要害之处。而其中“好古人言行,意常退缩不敢望”,我以为是读书的大忌。

  更有甚者,还有读书把人读糟了读坏了的。周作人当年讲:“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却就坏在这班读书人手里。”抽去这句话当时的具体所指,抽象一点说,这句话倒也说得通:中国的事坏在一些读书人手里的还少吗?

  我是一个经常编书的人,是一个要经常向别人开写书单也要经常向别人索取书单的人。读了几十年的书,做了几十年的书的筛选,我对我阅读视野之开阔,对书之好赖的判断、选择,都已经比较自信。那年,我给一家出版社编一套北大清华的状元丛书,看了那些状元的一份份阅读书目之后,我就更看清了读书与个性之间的关系。我不得不佩服他们在这个年纪上就能开出这样的书单。这是一份份高质量的富有见地的书单。能开出这样的书单,绝非易事。不将书读到一定的份上,没有一定的鉴赏力,是断然开不出这样的书单来的。一个好的中医,其水平的高低,最后就全显示在他所开的一纸药方上。一些知名的药方,会令业内行家惊诧,但随即它的绝妙就会使人叹为观止。而一个好的读书人,其水平最终是显示在他的一纸书单上。他们在这样一个年纪上就能淘出这样的书来,真是很不简单。这来自于他们阅读范围的广大和阅读的细心与深入,也来自于他们对书的一种体悟能力、直觉能力和对书的一份不可言说的默契。

  书海无涯,他们是淘书人。而在淘书过程中,他们显示出了十足的个性,或者说,他们在阅读方面一直在顽强地表现自己的个性。我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话题:个性在阅读中的意义。

  个性是阅读的关键,是阅读是否能够获得最大利益的根本。以前,我们只谈阅读,不谈如何阅读——即使谈如何阅读,也很少会有人注意到个性在阅读过程中的那份举足轻重的意义。

  很多人都在读书,但未必谁都能将书读好。而书读不好的原因之一是这个人的书读得全然没有个性。许多年前,我曾在北大的课堂上说:读书也有一个拒绝媚俗的问题。除了一些大家都应该读的基本书之外,一个人读书应有自己的选择。做人忌讳雷同——一个人若无个性,一定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家伙,做文忌讳雷同——文章写得似曾相识,这篇文章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读书也忌讳雷同——读书一雷同,也就什么都雷同了。因此,聪明人读书,会独辟蹊径、另谋生路。一个人说:我不读别人读的书,只读别人不读的书。此说也许是狂言,也许是极端,但这份决断也有可取之处,这就是那一份在读书方面顽强地展示个性的意识。到别人不常进入的领域去淘别人不淘的书,就会得到别人得不到的知识,就会发出另样的声音。这个道理简单得如同走别人不曾走的路,就会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风景一般。

  选书选得很有个性,而读法与理解也极有个性。同样的一篇文章,在他们眼里,却有另一番天地,另一番气象,另一番精神。不在乎别人对那篇文章的唠叨,甚至不在乎专家权威对那篇文章的断评,而是按自己的心思去读,按自己的直觉去读,甚至按自己的奇思怪想去读,读得津津有味,读得出神入化。

  书海浩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书,他要有充分的自主意识、驾驭意识。知识欺人,比世上任何恶人欺人还甚,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知识早晚会将他沦为它的奴隶。而无驾驭意识,知识只是一堆一无用处的石头,它既不能助你前进,也不能使你增加财富。知识只有在那些有自主意识、驾驭意识的读书人那里,才可亲可爱,才具有美感,才具有使人升华的力量。只有那样的读书人,也才会有畅游知识海洋的莫大快感。

  我在想,一个好的读书人,读到最后会有那样一个境界:知识犹如漫山遍野的石头,他来了,只轻轻一挥鞭子,那些石头便忽然地受到了点化,变成了充满活力的雪白的羊群,在天空下欢快地奔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