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穿行书林断简

  作者简介: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教授、历史系特聘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宗教、思想和文化史。代表作品:《禅宗与中国文化》《道教与中国文化》《中国思想史》等。

  

断简之一:三年一箱书

  

  三十五年前的秋天,我离开城市去当农民。记得那天下雨,天色沉甸甸的,阴云好像扯也扯不开,风卷着细雨斜斜地漫过来,空气中就有一种忧郁。我告别家人的时候,并不像徐志摩告别康桥那么轻松,“挥一挥衣袖,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我带的东西很沉很沉,左手提着足以过冬的行李卷,右手拎着一个很重的樟木箱。

  

  箱里装的,是我后三年天天翻看的书,现在想想,还记得的书里面,有一套说不清楚什么版本的《石头记》,因为书前书后各缺了好几页,不过,后来三年里它成了我的镇箱之宝,在那个年代里,“夜深挑灯看禁书”,没有革命说教的书反而“奇货可居”似的身价百倍。有半套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史》,说半套太夸张,其实三册里只有一册,还缺了好几页。还有两本封面已经看不清楚的《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本《宋元学案》只是半部,其实还缺了卷五十一以下的一册。此外,还有当时年轻人最爱读的三部英雄主义小说《斯巴达克思》、《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来的三年里面,这些书成了我煤油灯下的伴侣,在阅读中,我可以时而很革命地想象世界“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仿佛“不窥牖,知天下”;时而很哀婉地想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被一首《葬花辞》借去半天的心思;时而又被历史挟裹着情绪沉浮,快意地念诵着“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和杜甫一起经历大喜大悲。

  

  在那个时候,这些很稀罕的书也是可以互相借的,毕竟都是同命运的人,所以一千多天里面,这些书被周围二三十里的朋友借来借去,从这一寨子到那一寨子,渐渐越借越少,直到有一天,它们终于再也找不见了,也正是这个时候,我离开了那个一千天与我日日相伴的苗民和苗寨。

  

  走的那天,天还是下雨,天色仍然沉甸甸的,我左手拎的还是那个行李卷,右手拎的还是那个樟木箱,可是箱子却变得很轻,书已经没有了,那一行行的字、一首首诗和一个个故事,化成文字的精魂驻扎在心里。

  

断简之二:书林穿行

  四分之一多世纪以前,我从贵州考进了北京大学。也许是读大学时,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的缘故罢,那时候的人,仿佛格外珍惜读书的机会,我可能是北京大学图书馆最勤快的读者。那时北大的学生好幸运,学生的借书证,居然可以借出十函线装书。于是,绝不让它有半天的闲置,每次到图书馆去,都是用网兜扛出一大堆来,几天以后,匆匆地又扛一大堆去还,害得图书馆员支起老花眼镜,从镜框上用疑惑的眼光打量我,心想,到底这家伙是真的看,还是借来还去,扮演狗熊掰棒子的把戏作作样子?其实,怎么会是做样子?那个时候,看书好像疯了一样,在苗寨昏暗的煤油灯摇曳之下,也能看他个三五小时,何况是在大学宿舍明亮的日光灯下!

  

  常常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书库里穿行。那个时候,好多线装古书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人翻看过了,上面积满的灰尘常常会让人喷嚏连连,苦不堪言。不过,看书,看古书,看没有人看的古书仍然是一种愉悦。除了看书的愉快,也有过意外的发现,放在尘封已久的书库里的书中,有时会夹了一些名人当年偶尔遗忘在书中的便条和书简。这些便条或书简夹在书里几十年,也把往事尘封了半世纪,被我偶然地撞见,常常让我有寻宝得宝的惊喜。一次,看到一位已经过世的老先生当年给胡适的信,信上卑躬屈膝地央求胡适,能否给刚刚毕业的他找个差事,顿时让我想起后来他严词批判胡适的事情,不由得产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感慨,但稍稍也有一些窥破人心后不够厚道的窃喜。

  

  看书也有怅然若失的时候,我当时重点看宋人文集,自以为看得前无古人地多,但当年北大图书馆所藏很多宋人文集的借书签上,却都签有“钱锺书”三个字,也许是当年他做《宋诗选注》时的记录,这让我仿佛有“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觉,直到翻得一册没有钱先生题字的书,才嘘出一口气,好像发现一部钱先生没有看过的宋人文集,也仿佛是一个大发现似的。不过,这种发现似乎不太多,这时才体会到前辈学者读书范围的广大。

  

  在这种阅读中过了二十五年,渐渐地没有了炫博争胜的念头,只是仍然一本一本地看。看书成为一种习惯,习惯如果很顽固,就仿佛上瘾,“瘾”这个字用了“病”字作偏旁,真是有它的道理。妻子打趣说,现在我好像一天不看书,就好像烟鬼没有烟抽一样,觉得欠欠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儿。书林中的穿行,似乎成了日常功课,纸上的旅游,往往比地上的旅游更开心。今年到台湾大学来,便一头扎进图书馆,因为这里有当年日据时期台北帝国大学购置的好多日本早期杂志,在密集书库中一本一本翻,扑面而来的是旧时纸张油墨放久了以后特有的微微霉味,在这种气味中我想起百年以前的往事,不免又随着历史重走一遭。

  

断简之三:旅游、围猎和侦探

  

  说到阅读,陆续想起来三个比喻。

  

  先想到的一个,是参加旅行社的旅游者,一大队人由导游带着在书林里浏览随喜,读不读得到好书要看导游是否尽心。不必太怀疑这种导游的意图,旅行社的导游大都有一个固定的套数,成了套数的路线选的是公认的景致,虽然未必真实,却总是大致不差地让你满足“到此一游”的愿望。跟着学术导游和导读走,这是普通读书人的路数,看看历来的“导读书目”,也看看年年要评的“十大好书”、“必读书单”,想起的是梁启超、胡适之这些人开出的“最低限度阅读书目”,虽然让鲁迅狠狠地挖苦一通,但是这些青年导师大体上并不是有意害人的人,不妨跟着走上一趟。

  

  当然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法,我前两年就当过这样的角色。有一次是应邀给暑假读书郎开书目,想了很久才知识与兴趣兼顾地开出十一种(不知道为什么是“十一”)。想了很久,说明我还是真心实意地想贡献一些经验。不过,套用胡适之的一句话,读书被人牵了鼻子走,终究不是好汉,所以更上一层的,是读者自己在书海里寻觅,于是,这里就有了第二个比喻,就是猎场秋狩的打猎人。看英国人打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大概就像当年我们清朝八旗的木兰围猎罢,大规模地包围和驱赶,虽然不像殷墟卜辞和《逸周书》里记载的每次都能猎获若干虎鹿,但总是可以寻到一些狐兔。这比喻的是自己到图书馆去访书,或者到旧书摊里寻书,整日价地穿行在图书的密林里面,有时眼睛一亮,找到三两种喜欢的书或者有用的书,有了收获,便掌得胜鼓而去,一骑绝尘。

  

  这是最愉快的阅读者,没有强迫性的耳提面命,没有功利性的计算考量,兴趣是唯一的指标,愉快是最后的收获。但是,对于我们这种职业读书人来说,那仿佛是奢侈的阅读,绝不是我们这种专业的阅读者。那么,我们是什么读者呢?这里就有了第三个比喻,就是我们这种阅读者仿佛是专门职业的侦探。左抽右绎,上下求索,当年傅斯年说“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找什么?找破案的线索,于是阁楼上翻翻,弄得满身尘土,垃圾里找找,惹得一团臭气,找到了兴高采烈,找不到垂头丧气。记得有一年我在北京柏林寺的图书馆看清代所刻的旧书,外面雪花飘飘,屋里煤气熏人,偏偏翻的书里虫眼伴着霉味,让人直打喷嚏,八小时过去,天色擦黑,却没有找到半个线索,于是这一天心情郁闷。

  

断简之四:书事记幸

  

  心情郁闷固然免不了,但是意外惊喜也不少。侦探式的阅读,常常已经进入专业研究,专业研究其实是苦事,因为它必须锱铢必较,寻头觅缝,把赏心乐事变成自我折磨,把养情怡性变成智力考校,人与书过不去似的想穿透纸背。唯一的愉快,就是在“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时候,突然“得来全不费工夫”地找到线索,使案情豁然开朗。

  

  说起来,像古典学者瓦拉(Lorenzo Valla)以精密的语文学文献学推翻“君士坦丁封赐”(The Donation of Constantine)的历史、商博良(Jean Francois Champolion)从阿布辛勒神庙铭文破译埃及古文字从而打开古埃及大门,这样的幸运并不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侦探式的阅读者也常常有意外的惊喜。我自己记得很清楚的有两次,一次是在法式善的文集中偶然发现内府《全唐文》的线索,从而步步推演,顺藤摸瓜,确定现在的清朝官修《全唐文》原来借用了海宁陈氏早年编的《唐文》为底本,并不全是清朝官方学者的辛劳。那是20年前的事情,刚刚出道就有所斩获,这让我至今感到很得意。一次是在日本大阪关西大学图书馆发现王国维先生《殷墟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的手稿,从而知道近代学术史上这篇最著名的论文,现在通行的版本都没有后面的《余论》,所有的研究者都不知道这篇《余论》的存在,然而他送给内藤湖南的这份手稿后面,却附有这一段思考很深的文字,顿时让人明白,其实看似细碎的考据背后有一个很大的理论支撑,看似传统的方法背后有极现代的想法,这真是学术史上的一大因缘。记得刚刚看到那手稿的时候,高兴得仿佛掘到金矿。

  

  混杂着艰辛和愉悦,时而心烦意乱,时而兴奋莫名,有时面对书山厌烦得几乎无法继续下去,但是有时又如瘾君子一样对书本恋恋不舍。可是阅读就是“命”,“命”可以有很多种含义,它是“命运”,也是“宿命”。人有时是很奇怪的,视作“生命”的东西,有时未必是最快乐的,相反有时它好像是折磨人的,“偏偏是你冤家,磨得人好苦,却是唤作相思”,一个以学术为职业的侦探式阅读者的精神,大体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