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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欧梵:书的文化

李欧梵:书的文化 - 第1张

  李欧梵,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国际知名文化研究学者。著名教授、作家、文化评论员,主要研究领域包括现代文学及文化研究、现代小说和中国电影。著述包括《铁屋中的呐喊:鲁迅研究》(中英文版)、《中国现代作家中浪漫的一代》、《中西文学的徊想》、《上海摩登》、《寻回香港文化》、《世纪末呓语》等。

  前年六月我在上海作研究,并重访施蛰存先生,畅谈甚欢。多年来我的研究工作一直围绕着同一个主题:卅年代上海都市文化的“现代性”。我从文学作品开始,逐渐牵连到上海的都市文明,诸如建筑、电影娱乐,甚至当时的舞厅和百货公司都在我研究之列。施先生多年来对我谆谆教诲,提供了不少资料,使我获益良多,特别有关《现代》杂志的种种典故和史实,施先生本人就是一个“万有文库”,令我多年来感激不尽,但又因种种原因我的研究成果至今尚未出版,因而未能送请施先生指教。

  然而有一样“宝物”却是施先生从未向我提起却被我偶然发现的——他的外文藏书。

  前年六月,在拜访施先生之后,我逛到一家小书店,是一位年轻的朋友开的,他知道我是施先生的朋友,就带我走进店内的小库房,内中堆了一批外文书,英、法、德三国语文俱全,据说都是施先生的藏书,在此廉价出卖,但问津的顾客并不多。我略略翻阅之后,不禁大吃一惊,这简直是我在研究工作中应该注意而竟然忽略的东西。施先生在卅年代除了编辑《现代》杂志和其他刊物外,也以小说创作震撼文坛。他当年小说的特色,除了运用大量心理学之外,就是他作品中繁多的西洋典故,譬如法国大师萨德(Marquis de Sade)以虐待狂学说著称,施先生可能是中国作家中第一位把他的理论运用在小说《石秀》中,这一点同行皆甚熟悉。可是还有其他典籍,如《魔道》中所述的《古代波斯宗教》、《性欲犯罪档案》、《英诗残珍》。我曾就此几种书名逐一向他请教,他说这些皆非杜撰,都是真的书,他当年买了很多书,有些是从旧书店里买来的。当然,所有的读书人皆好书,但卅年代作家中像施先生如此好书而且购置西书的人,恐怕不算多罢。我早知道施先生买过不少书,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藏书竟然保存到现在!下列几本是我如获至宝从上海那家小书店买来的。

  《法文初览》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印书馆印行,一九二四年。据说这本文法书就是当年戴望舒在震旦所读的,当然意义匪浅。内中举例中法对照,譬如:Les Oiseaux volent dans les airs右边中文是“鸟飞空际”;Ils éclatent en saglots译为“彼等号泣”等,饶有风趣。

  《Fraulein Else》,德文版,显尼志勒(A.Schnitzler)著,柏林一出版公司印行,一九二六年,我不懂德文,从图书馆借英文译文读,不知道显尼志勒首创以女主角独白的手法,贯穿整个故事。此书施先生译过,可能从英文版译出。

  《Leutnant Gustl》,也是德文版,显尼志勒著,书名应译为《古斯塔少尉》,柏林某书店一九一九年版。此为旧书,因书页有洋人签名,并注一九二五年。我拿英文本来读,发现全部故事由男主人翁内心独白叙述,施先生也曾向我提过此书。不禁恍然大悟:施先生当年写的小说如《巴黎大戏院》、《四喜子的生日》等,也是全文用内心独白,独树一帜,原来出处在此。

  《Poems,1909—1925》,艾略特(T.S.Eliot)著,英国Farber&Farber公司一九二五年初版。书前页有施先生印,当属珍品。翻开第一首诗就是我最喜爱的《普鲁福洛克恋歌》。施先生这么早就接触到西方现代诗,令人敬佩。我是六十年代初才听到艾略特的大名。

  《Daybreak》(黎明),显尼志勒著,英文版,美国出版,一九二七年。这本书内页有《施蛰存藏书》,并有一行字被划掉:“读了觉得赌钱究竟有意思”,不知是谁所写。想当年施先生可能收集了显氏的所有作品,而施先生的《善女人行品》集子中似乎也有显氏笔法的影子。

  《Selected Essays》,Havelock Ellis著,英国人人图书馆印行,一九三〇年。此书内有施先生的书页和签名,序文有红、蓝色铅笔线,可见施先生读过。这本集子收集的不是性学理论,而是几篇谈哲学和宗教家的文章。

  《Le Nuage dans le Pantalon》(裤子中云),马雅柯夫斯基著,法文版。书前页注有“莪伽买在巴黎,三拾年秋”字样,莪伽应是艾青的笔名,这本小册子竟然流传到我手中,恐怕艾老在世时也记不得买过这本书了。不过他当年受马雅柯夫斯基的影响,却是事实。

  以上是随便在我廉价购得的施先生藏书中选出的几本。此外尚有不少法文和英文的诗集,马拉美·阿波里纳尔、奥登·狄克孙、艾洛瓦等,应有尽有。还有一本《Ancient Egyptian Legends》(古埃及神话),又使我不禁想起施先生的《魔道》中说起的古代的王妃的木乃伊来。故事虽然荒诞,但仍有出处,可能就是这本。这些书,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多已破损不堪,但我却把玩甚久,恋恋不舍。施先生那一代作家的国际视野,大多由书本得来,而这些“文本”,也直接走进了他小说的文本。文学理论上所谓文本互相指涉的说法,在此得到实证。然而,这些书的意义不仅如此,它所反映的是卅年代上海的都市文化。一般人往往视上海为十里洋场的罪恶之渊,却不知上海也是书籍杂志充斥的市场,全世界的书几乎都可以买到,而买不到的可以订购,书到后才付款。四马路是书店聚集之地,尽人皆知,但西书的旧书店,却必须行家才可探其幽径了。叶灵凤的《读书随笔》中就有一篇文章,《旧书店》,内中提到外滩沙逊房子里的一家和愚园路的一家,皆为古书店(Rarc Books),主人识货,价格高,但卡德路的民九社、北四川路的添福记和其他许多西书摊,却是寻宝之处,叶先生最难忘怀的是在添福记廉价买到巴黎版的乔伊斯的《优力栖斯》,说这个书店的老板时常醉酒,“看了是纸面毛边,竟当作普通书,用了使人不能相信的一块四毛钱的贱价卖给了我。”(《读书随笔》第一集,第一三八页)他又提到那些回国的外国侨民,照例在启程之前将家里的东西委托拍卖行派人来就地拍卖,也包括珍本书,叶先生就曾买到不少好书(同书二七七——二七八页)。徐迟先生在他的回忆录《江南小镇》中说上海的文人每天主要作的是两件事,跑书店和喝下午茶(一〇四页),他“在施蛰存的指引下,一起去商务印书馆的外文部看书,并买下了一本《林德赛诗选集》,爱不释手。当即译了一首,寄给《现代》发表,多年以来,他视之为初登文坛的处女作(《江南小镇》,第一〇九——一一二页)。

  这一种书的文化,很自然地可以推广到报章杂志。据施先生所述,当时他们喜欢看的英文文学杂志就不下七八种,从最通俗的《浮华世界》(Vanity Fair)和《星期六评论》到艾略特自己编的(Scrutiny》,都时常阅读。《浮华世界》是本装订精美的杂志,其中的汽车和时装的广告极尽浮华的能事,但设计也采用不少装饰艺术(Art Deco)的线条,非但使上海读者望洋兴叹,而且也顺便读到不少名人的文章,保罗穆杭(Paul Morand)就曾在这本杂志上发表过游记,但最值得注意的是内中的漫画,大多出自墨西哥画家Miguel Couarrubias(1904—1957)之手,张光年深受其影响,而后来张氏兄弟和邵洵美合办《现代漫画》杂志,为中国艺术开创一条新路。这些都直接和上海都会生活中的“阅读习惯”有关。在这方面的研究我却是初出道,如果继续挖掘下去,当可发现更多中西文化的联系(譬如《点石斋画报》和《东方杂志》中的部分材料可能采自美国的另一种通俗杂志Mclure)。有一次在上海图书馆偶然看到叶灵凤编辑的《现代小说》,封面赫然出现了我的岳父保罗安格尔的照片,吃惊之余不禁感到这张照片似曾相识:当安格尔的第一本诗集出版时,纽约时报周日书评版曾以封面头条推介,后来安格尔把这一页特别放大挂在餐室的墙上,内中就是这张照片。显然叶灵凤在当年(一九三三年左右)就看过纽约时报,在没有国际知识权及版权的约束下,就把它原版转载到他的杂志上了。

  从以上这些实例我得到几个浅显的结论:一、卅年代的上海非但是国际性都市,而且资讯发展可以与欧美并驾齐驱。文学上现代主义的兴起,没有国际性的都市文化是不可能的。二、他山之石,非但可以攻错,而且可以转借来发展自己的创作。所以西方文学的影响,我认为不只是一种作家与作家或作品与作品之间的关系,而更是一种物质文化交通的关系,印刷文物——杂志和书本——尤其重要。目前文学理论家大谈“文本”(text)阅读,甚至将之提升到抽象得无以复加的程度。我在这方面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文本有其物质基础——书本,而书本是一种印刷品,是和印刷文化联成一气的,不应该把个别“文本”从书本和印刷文化中抽离,否则无法观其全貌。当然,我的研究法属于文化史方面,与法国学者Roger Chartier有类似之处。三、卅年代的作家并非在亭子间妄想后就能创作,也不一定和穆时英一样到舞场去体验生活。他们大多都是读书人,有的更是藏书家。施蛰存先生的例子,非但令学者敬仰,恐怕也会使一些不学无术仅靠个人“天才”出名的作家汗颜。四、难道中国没有一个图书馆愿意收购施先生的藏书。而如今西文旧书(特别是德、法文)竟无人问津,真使我大惑不解,为什么今日上海不设有一个西文旧书的琉璃厂?甘一世纪也许是中国人的天下,但甘一世纪的中国人仍然要读书——而且中西文的书皆要读,和卅年代的中国人一样。五、最近去世的俄国诗人布洛斯基,为了宣扬诗歌的重要性,曾建议美国各旅馆除圣经外各置一部诗集任人阅读,可惜此项建议被视为异想天开,未受重视。我权且越俎代庖,建议中国每家旅馆餐馆皆设置每日一书,任由顾客阅读,如新书缺货的话,珍贵的旧书更好。此项业务也可由《读书》杂志统筹办理。六、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开放各图书馆的书库,让读书人有书读。图书馆绝对应该为人民服务。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九日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