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欣,南开大学教授。获得物理学学士学位,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任职于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并为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亚历山大大帝》《神话与历史:古希腊英雄故事的历史和文化内涵》等。
大学读物理本科时,我常在闲暇时光阅读欧美文学作品,尤其喜爱查良铮先生翻译的英国诗人拜伦、雪莱和济慈的诗作,很是陶醉。查先生是有名的大诗人和翻译家,笔名穆旦,蜚声中国诗坛与译界。他翻译的《唐璜》《雪莱抒情诗选》《济慈诗选》等,我都曾悉数购买,并反复玩味,多年后依然记得几句查译雪莱的隽永诗句:“生命可以转移,但不会飞跑;希望可以消失,但不致死掉;真理尽管被遮蔽,仍旧在燃烧;爱情被驱逐,但又回来了!”
查先生其实离我们不远。他曾在西南联大任教,也是南开大学外文系的教师。“文革”动荡时期,查先生饱受身心折磨,曾一度被下放到历史系资料室工作。听我的导师王敦书先生讲,有一次,大家议论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词人宋祁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认为其中的“闹”字很难找到准确的英文词传神地表达出来。此时,一直不敢多言多语的查先生终于忍不住露了一手:“这个字可译成‘play’啊!”这个“play”,可谓意境全出,真是神来之笔!不久前,范孙楼东侧小庭院里立起一尊穆旦半身像,据说是文学院老师们捐资铸成的。想到诗人当年遭遇的苦难,不免感慨。南开的确有过不少人才,包括我们历史系的雷海宗先生,可惜活着的时候未得善待,死后多年立碑,徒慰生者良心罢了。不过,想起那个血雨腥风的疯狂时代,一代文人有厄,谁又能侥幸独免呢?
自一九九一年留校以来,我一直在历史系任教,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英文老师,教起学生专业外语来了,因为我的英文水平有限,都是弃理从文后因专业需要补修的。几年前,为充实自己,偶然从图书馆借来一本涉及翻译技巧的书,书名已淡忘。书中提到不同译家翻译的拜伦《哀希腊》,并将译诗的首段逐一列出比较。《哀希腊》首段的原文是:
The Isles of Greece, the Isles of Greece!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 and sung,
Where grew the arts of war and peace,
Where Delos rose, and Phoebus sprung.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But all, except the sun, is set.
《哀希腊》是拜伦长诗《唐璜》第三章的选段,一首闻名遐迩的诗作,抒发了诗人对异族统治下的希腊的伤感,追忆其往昔辉煌,颇有哀其不幸、叹其不争的感慨。大译家苏曼殊、马君武、查良铮都曾译过这首诗。这里列出三人翻译的《哀希腊》首段,仔细品味,真是各有千秋!苏曼殊的译文是:
巍巍希腊都,生长奢浮好。
情文何斐亶,茶幅思灵保。
征伐和亲策,凌夷不自葆。
长夏尚滔滔,颓阳照空岛。
此诗歌译文古雅,合乎中国古诗格律,“长夏尚滔滔,颓阳照空岛”也堪称佳句,但在形式上与原文差异较大,某些内容被省略,增加了一些作者揣度和引申之义。例如,诗中的“茶幅思灵保”含义晦涩,不知所指。是女诗人萨福思神灵之护佑,还是思恋某位神巫(灵保)呢?原文并无此意,不知译者根据何在。再如“凌夷不自葆”,指衰败不能自强,亦原诗所无,当属译者之引申。总的来看,译文还是符合全诗主旨的,即感叹希腊昔日之强盛与今日之衰败,被土耳其人统治之窘境,而且,文学作品的翻译要比学术作品的自由度大些,是可以做些发挥的,但要适度,有节制,要尽可能地忠实原文,不能偏离翻译三要素(信、达、雅)中的“信”。
马君武的译文是:
希腊岛,希腊岛,
诗人沙孚安在哉,
爱国之诗传最早。
战争和平万千术,
其术皆自希腊出。
德娄飞布两英雄,
溯源皆是希腊族。
吁嗟乎!
漫说年年夏日长,
万般消歇剩斜阳。
马君武的译文典雅,且基本符合原诗的结构和原意,但某些地方的发挥似有不妥,如“爱国之诗传最早”。其实女诗人萨福 (译诗为“沙孚”)的诗歌,所残存者皆为情爱之作,马君武谓之“爱国之诗”,可能是受其自身时代的影响,强加给萨福的。至于“德娄飞布两英雄,溯源皆是希腊族”显然是错译,德娄(Delos)、飞布(Phoebus)分别指提洛岛和阿波罗神,并不是两位英雄。看来,翻译诗作,首先要了解诗歌的文化和历史背景,否则难免发生误解。
查良铮的译文是:
希腊群岛啊,
美丽的希腊群岛!
热情的莎弗在这里唱过恋歌;
在这里,
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并兴,
狄洛斯崛起,
阿波罗跃出海波!
永恒的夏天还把海岛镀成金,
可是除了太阳,
一切已经消沉。
查先生的译文采用白话诗歌形式,叙述比较平白,而且准确、优雅,让我们基本看到了诗歌的原貌,应该说兼顾了“信、达、雅”的三个标准。
看到了三位大译家的译作,自己也跃跃欲试,想试译一下。我比较喜欢古体诗,就译成一首五言诗吧:
希腊诸岛间,萨福之故园。
诗女多情愫,恋歌自缠绵。
和议与征伐,其民多所擅。
圣地出清波,日神生其间。
列岛满金辉,长夏自绵绵。
万种繁华尽,残日照天边。
此为五言诗,但音韵尚不工整,也无严格对仗,诗句多少也很随意。译文中的“圣地”即提洛岛(Delos),在神话中原为漂浮之岛,怀有身孕的勒托女神(罗马名为拉托娜)登岛后,此岛就在大海里生了根。勒托在岛上分娩了孪生姐弟阿耳忒弥斯与阿波罗,此岛遂成阿波罗神的圣地。
不久前出席《剑桥古代史》翻译工程的学术会议,东北师范大学的张强教授宴罢微有醉意,向我吟诵《哀希腊》首段之译文。原来,张强的英文译著《探寻古希腊文明》首页就附有此诗。我乘机索书,获其寄赠,现将译文刊出,以飨读者:
希腊诸岛,希腊诸岛!
曾有过萨福的爱与歌,
情幽绵长。
曾有过战争与和平,
惨烈和祥。
阿波罗光芒照提洛,
神的故乡!
年年岁岁炎炎日,
海波依依映夕阳。
宝岛依旧在,
老去的是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