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20世纪中国文学的价值失误

  王兆胜,1982至1989年就读于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和硕士学位。1996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编审,文学编辑室主任。已出版《林语堂的文化情怀》、《闲话林语堂》等作品。

对比以往的文学,20世纪中国文学发生了许多变化,而在这些变化中,有的也确实是深刻的,根本性的,有价值的。比如,对封建专制主义思想文化的彻底批判,对人的个性、尊严和价值的充分肯定,对自由、民主和平等思想的大胆呼吁和张扬。一句话,那就是倡导“人的文学”和“平民的文学”。这样,20世纪中国文学就将聚焦点定位在“人”这个核心上,于是文学的社会性、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本主义思想等价值观就被全面地凸现出来。

但是,由于20世纪中国文化先驱的载道思想、忧患意识和偏激思维方式,在矫枉过正、推动文学革命向前发展的同时,总体说来,他们又犯了顾此失彼的错误,那就是:第一,对天地自然之道失了关注的热情;第二,丧失了宗教信仰和对神的敬畏之心;第三,缺乏纯粹文学的本体性建构;第四,忽略于人类文化健全发展的理性自觉。正因为是这样,所以,一个世纪的文学在获得了它的政治现实感、血与火的鲜活力和阳刚的强力之美时,却又产生了它过于功利化、世俗性和沉重板滞的不足。

尽管有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冰心、沈从文等少数作家关注过自然,他们也有意无意地探讨着自然之道,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入思索,尤其对天地之道的探索却是20世纪中国作家一个共同的盲点,更有甚者,有的作家表现出对自然之道的无知、忽视及仇恨。如郭沫若在《女神》中将工业黑烟比成美丽的黑色牡丹花,并说:“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呀!”在这里,形象地表述有之,但对工业文明给自然环境造成的破坏却没有自觉的意识。孙伏园曾写过一篇散文《南行杂记》,其中有对自然灾害给人类造成的苦难深表忧虑,但这主要还是一篇反自然的作品,典型地表现了作家对自然和自然之道的无知和仇恨心理。孙伏园直言不讳地说:“天下惟至弱的人才杀人,好汉应该杀自然。”他还这样表述说:“诗人爱‘自然’,我不爱‘自然’。我以为人与人应该相爱,人对于‘自然’却是越严厉越好,越残酷越好。我们应该羡慕‘自然’,嫉妒‘自然’,把‘自然’捉来,一刀刀的切成片断,为我们所用。”这是多么可怕的自然观和文学观。表面上看是为了人,而实际上却将人推到了更加绝望的处境。

从根本上说,人是天地自然中的一个小的微粒,它不可能不受制于自然之道,就如鲁迅说的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人应该研究、理解和顺应自然,而不是相反。像孙伏园这样做最终被毁掉的还是人类自己。因为违背了自然之道,人类社会就必然失了秩序与合理性。其实,关于这一点老子早就指出过,他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曹禺曾在《日出》前引过此言,不过这只是用来批判社会,而未能对它做过进一步思考。其实,在中国文化和文学中一直不乏对自然天地之道的探讨,如老子、庄子和孔子等,可惜的是:在20世纪中国,这些却被作家们整体地抛弃了。

宗教信仰的真空也是20世纪中国作家价值迷失之处。因为陈独秀早就提出,反对一切偶像崇拜,包括儒家、道家,也包括基督教和佛教等。这种无神论的价值观对盲目崇拜而缺乏个性自由精神的国人来说,当然是很有价值的。问题是,精神信仰与盲目崇拜是两回事。基于无神论的价值观,20世纪中国作家出现了这样的偏误:一是对人的崇拜;二是对科学技术的崇拜;三是自我的过于膨胀;四是对人力的过分夸大;五是对天地自然、正义、公道与法则失了敬畏之心。如果不是这样,那对领袖的过分崇拜就不可理解;今天的科学至上和金钱崇拜观念就不可想象;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大的产及文化大革命的打、砸、抢、杀等就难以发生。还有腐败者动辄贪污数百万、数千万也是不可能的。当郭沫若在《天狗》里说:“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要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显然,这种天狗精神既是对无边个性的张扬,同时也是对自然天地和神的亵渎。

柏拉图曾说过:倘神不在,世上将一无所有。林语堂也说过:“我不能设想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倘若真的没有所谓的上帝,那么,我们也应造出一个上帝,来维持宇宙的秩序。”无神论者往往有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是他对世界和宇宙的可知可解性,他们认为,人是万物的主宰,是万能的。而现代的科学技术却越来越证明:宇宙是无边的,也是难以真正被认识的。今天,人们对人体之谜尚未能解开,而对于有太阳系这样大的星体比上千亿个还要多的宇宙来说,我们人类如何能够根本地认识它呢?老子说:不知而为知,知而为不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20世纪大多数作家以无神论的姿态出现,在表现其积极进取的探索精神时,也表现了深刻的无知与虚妄。今天,以王朔为代表的骂派在越过了对道德主义超越的界限之后,其无知与虚妄的无神论倾向越来越暴露无遗。试想,一种文化和文学对什么都不畏惧和敬畏了,那么它还能留下什么?缺乏宗教情怀对文学最直接的危害是:崇高、神圣和神秘丧失了,坚定、宁静、博大而幸福的心灵被掏空了,所留下来的只是无家可归、不断喧嚣、浮动着泡沫,而又不停地追逐着的无尽的潮水。

文学当然不能只是为艺术而艺术,它必须如树木一样立足于大地,吸足养分与水分,将根扎得粗壮而深入,这就是说它要来自于生活和人民之中。问题是,树木还必须吸纳阳光与空气,更要向上生长,离开土地而指向遥远的天空与宇宙。文学当然也应该如此。20世纪中国文学的成功在于它的忧患与平民意识,但失败也正在于此,即未能超越出来,升华出来。它往往更多地如草蔓一样匍卧在大地上。说得具体点,那就是对文学性的忽略。庄子的一些散文你不能说它离开了生活现实,而只能说它是从生活里升腾起来,以天地之道来观照人类的愚蠢可笑、荒唐无知。更重要的是,那是一颗充满自由、想象、生命和文学审美趣味的心灵创造。还有《红楼梦》,它起于生活但不止于生活,其中饱满而强烈的文学性永远给人以无限的恩泽。而20世纪中国文学多是意识形态式的作品,从生活中升华而又充满文学艺术魅力的作品却大大打了折扣,那些以独特的文学性感人,而又能长久地留传下去的作品就不多了。

20世纪中国作家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往往主要有两派意见:有一部分人偏爱农业文明,而对工业文明充满厌恶,所以要回归中国传统文化,但大多数作家则是彻底地批判中国传统文化而向西方文明靠拢、学习和借鉴。我认为,这是20世纪中国作家所犯的“文化迷失症”,其归根结蒂的原因可能还是一元论的文化选择在作怪。其实,文化与文学的价值选择某种程度上不是单向的,也不是现时的,而是理想性的,就是说以健全的人类发展为指归,就是鲁迅说的:既不失固有之血脉,又能大胆的吸纳。当然,什么是固有之血脉和可以吸纳的精华,这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作家如鲁迅就认为幽默、闲适容易将人的个性磨平,而周作人和林语堂则一生受益于此。有的作家如余秋雨认为“梅妻鹤子”林和靖与毛笔的柔性文化是导致中国文化落后的原因,而在张中行看来,顺生的人生观是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之所在。

我认为,中国文化和文学(包括世界文化和文学)在21世纪的发展中,应采取林语堂“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文化选择,只是要注意其适当的选择度。比如,中国文化文学到了20世纪初确实出现了过于柔弱的倾向,需要加入阳刚的美学品格,但这并不意味着阴柔文化就失去了效力,因为阴阳不能失调,而且从根本上说,阴柔是一种比阳刚更为内在、更为强大、也更为永久的力量。又如,自由的倡导是必要的,尤其在千百年封建专制主义统治的中国更是如此,但自由又有一定的限度,它最基本的是以不干预他人的自由为前提。而20世纪中国作家往往存在着这样的倾向:我要自由,但不顾他人的自由。如果你不按照我的意见去做,那我就不高兴;我可以随意地骂你,但你骂我就不行,……这都是放任自己的自由,或者说是话语的霸权。还有追求速度的线性发展,以至于文化和文学进入了失控状态,各种各样的追“新”、“后”,甚至“新新”、“后后”思潮很能说明这一点。在速度的神话面前,人们心气浮躁,也失去宁静、从容的气度与思考的信心和耐心。

我想,21世纪的中国文学应该处理好如下关系:现实社会与天地自然、人与神、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自由与道德、快与慢等。打一个形象的比方:文学应该如同飞机一样,从地面起飞,它可以穿越人为各种的疆界,在高天自由的飞翔,最后还要落到大地。只有这样,文学才会真正获得它的高远、广大与深厚,也才有可能达到自由、丰实、优美和神圣的品格及其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