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弢: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问题

  唐弢(1913—1992),原名唐端毅,曾用笔名风子、晦庵、韦长、仇如山、桑天等。著名作家、文学理论家、鲁迅研究家和文学史家,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是一门年轻的学科,近年以来,国内国外,研究这门学科的人多起来了,引起各方面的关心和注意,取得了较好的成绩。我现在想就这个问题,发表一点个人的意见:

  第一,现代文学史问题。去年十二月,英文版《中国文学》介绍了我主编的那部中国现代文学史,说是作家面扩大了,谈了胡适、周作人、徐志摩等人,我接到海外许多人来信,大都表示赞成,觉得这样很好,应该多介绍一些作家。六十年代初编这部书的时侯,我们写了二百八十个左右作家,大学教师认为太多,不好教,后来扩大到五百个左右,都说没有办法,时间限制,材料不足。但文艺界还是认为太少。看来教材同学术著作的确存在着一些矛盾,入史作家的多寡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们这部教材是集体讨论、集体执笔的。我们编写时有三个要求:第一,尽量采用第一手材料,引证用早期版本,同时多读期刊,因为期刊可以看出时代面貌,相互关系;第二,吸收已有的研究成果,尽量采录大家公认的见解;第三,努力照顾教学特点。这样一来,就不能过多采用个人意见,不能写成“一家言”,而是使个人意见去服从已有的观点,对学术性起了一定的限制作用。如果由我个人执笔,我要发表对作家作品的个人看法,一些新的看法,也许是错误的,也许值得大家参考。鲁迅说他写文学史,可以讲出一点别人没有讲过的东西来。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现在出版的文学史大部分差不多,连章节安排也一样,因为都是教材。我认为现代文学史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写法,如果不从现有框框里突破出来,一时恐怕还是写不好。过去有些没有写的作家应该写,写得不够的应该多写,评价错误的应该纠正。要把问题放到一定历史范围内去分析,注意它的发展,实事求是地分析。一个作家后来变了,就说明他变了。好人可以变坏,坏人可以变好,这是不能违背的历史事实。既要反“左”,也要反右。譬如老舍先生,他是我的前辈,我对他很尊敬,他对我们文学事业作出很大贡献,是一位有很高成就的老作家。三十年代他写了一部《猫城记》,这是一部有缺点的作品,我不知道为什么国外忽然这样推崇它?我们都是从三十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他影射革命政党。现在有人说他指的不是革命政党,而是王明“左”倾路线,这完全离开了历史的具体条件,为贤者讳。共产党在三十年代没有水平批评王明“左”倾路线,老舍先生倒批评了王明,这可能吗?如果说他在生活里感受到那些实际的东西,他也认为这是革命政党的问题,而不是王明的问题,不能说他批评的是王明。我个人认为,象老舍先生那样后来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在艺术上有极高成就的作家,初期创作中有一部《猫城记》,一点也不足奇,决不能说削弱了老舍先生的光挥。任何作家,都不应因为他后来成就高,就说他早期作品篇篇都好。反过来的例子如周作人,这个人我很了解,抗战初起,文协汇了三百块钱给他,劝他南下,避免被日本军人利用,他回信说因为家累,有老母寡嫂要他照顾,不能离平;结果既未照顾老母,也未照顾寡嫂,还是做了汉奸,历史是多么无情啊!不过话说回来,我以为“五四”初期他还是有贡献的,思想开明,《平民文学》、《人的文学》影响很大,散文也写得很好。此外如曹聚仁也是这样,三十年代我和他一起在《自由报》写稿,对他也略有所知。他的《鲁迅评传》是自我吹捧,自我标榜,就象许多同志说的,的确没有什么可取。但他还是在香港做了一些好事。我们不能说好就一切都好,说坏就一切都坏,要实事求是,具体分析。一个人是这样,一部作品也是这样。文学史一定要采取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坚持历史持平主义。

  第二,现代文学的研究方法问题。国外比较文学很发达,许多人用比较文学的方法研究现代文学,三十年代我们在上海也介绍和提倡过,戴望舒翻译过比较文学的理论,傅东华译过《比较文学史》,期刊如《现代》和《文学》都曾提倡过,介绍的大概是法国学派,我记得都提到英国的波斯奈特(H·Posnett)。后来有人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这股风冷了下来。解放后也没有人研究,但方法还是有人采用的。我觉得叫比较文学也好,不叫比较文学也好,研究“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学,不用科学的比较方法不行。每一个国家的文学,主要是自己的民族传统,这是历史发展自然形成的,我这次翻了一些材料,觉得“五四”继承清末向西方寻求真理的流风,接受了许多外来思潮,形成许多文艺社团,我从材抖中发现社团多极了,介绍西洋文艺思潮很详细,有些社团办同人刊物,有些还出同人专集,宣传自己信奉的思潮和方法,到后来逐渐吸收,融会贯通,和原来的传统结合,形成现代文学的民族风格。我看无论哪个国家,要使引进的外来东西真正在自己国家里生长,非要把根扎到本国大地的泥土里去不可,不扎到本国大地的泥土里,不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譬和李金发介绍象征诗,开始是有功劳的,他从法国接受象征派影响,引进这种思潮,但他的中文不好,象征手法不能和中国语言结合,尤其是不能和中国的现实生活结合,许多人读不懂,在少数知识分子中间起过一点作用,在广大文艺界没有影响,他的诗很快被人家忘掉,不能在中国生根发芽。外来思潮,不管什么创作方法,现实主义也好,浪漫主义也好,象征主义也好,古典主义也好,要在这个国家里生长,必须把根扎在泥土里,必须结合这个国家的民族特点、欣赏习惯、美学兴趣等等,慢慢的和原来的传统融合,一部分被抛弃了,一部分被吸收了,然后新的民族风格才能建立起来。

  鲁迅写《狂人日记》,他说依靠的是以前看过的一百多篇外国小说,茅盾也说,他最初写小说是依靠曾经读过的外国小说,鲁迅后来谈到《仿徨》的时候又说,他终于慢慢的脱离了外国的影响,在技巧上逐渐成熟。每个国家都有这种情况,中国尤其如此。我们从清朝末年开始,洋务运动、戊戌维新,到“五四”大量接受外来思潮,要从西方寻找真理,政治上如此,文学上同样如此。政治上找到了马克思主义,要同中国的实际相结合,文艺上的外来思潮也一定要同中国的现实生活结合,同中国原来的传统东西结合,然后建立起现代文学的民族风格,这个民族风格才真正有世界意义,国际意义。恩格斯讲过这样的话,高尔基也讲过这样的话,这是一条必由之路,一个衍变发展的过程。研究“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学,除了弄清现代文学和传统文学的关系外,至少要有一个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的比较。日本朋友提出应从事中日文学的比较研究。我觉得中国现代文学受俄国文学的影响较大,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与俄国文学的关系,非常重要。究竟接受了什么,后来怎样摆脱,又怎样建立起现代文学的民族风格来。不搞比较研究不行。至于综合研究范围就更广了。人与人的比较,古代与现代的比较,中国与外国的比较,法国和英国提倡影响比较,美国提倡并行比较,现在影响与并行有结合的趋势,还有超学科比较,例如文学与哲学的关系、文学与历史的关系等等。如果不先弄清这些,怎么研究鲁迅!怎么研究现代文学!鲁迅知识渊博,尤其在杂文里,各方面东西都有。不了解,不掌握多方面的关系,研究肯定不会深入。我们过去的确有把鲁迅孤立起来的现象,好象鲁迅就是鲁迅,他和同时代人没有一点关系,同以前的人也没有一点关系,同下一代人也不会发生什么关系。鲁迅曾以硫化铜和金子作比喻,说明比较的重要,实在很值得我们深思。

  第三,我想谈几个具体问题。一个是关于小说散文化问题,去年在香港开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吴茂生博士的论文是谈李广田长篇小说《引力》。《引力》发表在四十年代上海出版的由郑振铎、李健吾主编的《文艺复兴》上,李广田在序文中谈到,他写惯散文,因此对小说里人物与故事情节的概括能力较差,不大能够控制,写得较散,有点散文化。论文作者又指出小说缺乏层次和高潮。在讨论中有个研究外国文学的人认为,散文化是中国“五四”以来小说的特点,许多小说都是散文化的。故事情节不紧凑。我看外国小说中也有这种情况,不过中国现代小说在散文化方面的确突出一点。废名的小说是完全散文化的;八一年短篇小说评奖,得奖作家汪曾祺的小说很有风格,有时也有散文化的倾向。散文化是一种现象,不一定不好,有的作品有散文化倾向,却写得很好。我记得四十年前艾青在他和戴望舒合编的诗刊《顶点》(桂林和香港同时发行)上,写过一篇论文,题目叫做《论诗的散文美》,文章不长,写得很好,我至今还留有印象。他自己似乎也很喜欢。他的《诗论》多次改版,这篇文章却一直保留下来。诗当然应当是诗,但可以有散文美,小说也当然应该是小说,但也可以有散文美,这要看作者怎样处理。重要的是:散文化的小说仍然应该是小说,散文化的诗仍然应该是诗。沈从文的某些小说也是散文化的,但写得很有风采。形式可以有多种多样。过去我们没有很好钻研这个问题,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现象,应当予以注意和研究。

  还有一个问题是所谓学者的散文问题,讨论会上梁佳萝博士提出三个人,梁实秋、王力和钱钟书。他举梁实秋的《雅舍小品》,王力的《龙虫并雕斋琐语》,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三书为例,认为那是学者的散文。我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但想把范围扩大一下,以为可以一直推广到英国的Familiar Essay——随笔性散文。这方面的代表我觉得应推周作人,周作人早期散文很漂亮,思想开明,要肯定,后期不行了,专门抄旧书,不行就说他不行。他的随意而谈不拘一格的散文风格应该有人继承下来,加以发扬,鲁迅早期有些杂文也属于这一类,所谓“语丝体”都是随意而谈的随笔。我觉得已故的梁遇春是高手,他的《春醪集》里都是这类文章。我们后来提倡和流行的,要么是战斗的杂文,要么是轻松的抒情文、游记、回忆。随笔式的散文很少人写了。上海有个黄裳,他的散文是学者的散文,有考证,有闲谈,有读书札记。随手写来,娓娓动听,写得非常漂亮。我觉得无论如何,这种散文的传统应当加以发扬,应当引起现代文学研究者、文学史家们的重视。

  最后一个是资料问题。现在我们应该大力抢救资料。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多年来天灾人祸,外国侵略,军阀内战,以后又转入革命战争,资料毁灭,难于保存,建国以前的东西都很难找,急需大力抢救,幸而现在多方面注意,有的重印,有的复制,有的编辑成套,即将陆续出版。另外是请老人写回忆录,访问整理,中央积极提倡,十分重视,请许多老帅写,老干部写,文艺界以茅盾为首,许多同志都在写回忆录,确实非常好,要坚持和抓紧。但与此同时,我也要提出另外需要注意的一面,那就是,在一部分回忆录里,往往掺杂着一些不真不实的东西,必须仔细分析,仔细辫别。有的属于年代久了,年纪大了,记忆上有错误;有的则是作风问题,那就难说了。

  我现在在这里顺便谈两件事,这两件事都有人约我写文章,我已经答应,但目前没有时间写,也因为有几个细节需要仔细核实,然后动笔。但很多同志写信给我,又有同志希望我在动笔之前,先在适当场合声明一下,说一说我的看法。一是关于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究竟由谁代为保管,转交给党中央的问题。胡子婴同志在《书林》上发表文章,说《可爱的中国》是由她传递的。方志敏的儿子方兰夫妇到北京找我两次,最近还从南昌打来三个长途电话催我早日执笔。因为我写过一篇《同志的信任》收入《鲁迅的故事》,又被采入中学语文课本,记录了这件事,说《可爱的中国》是由鲁迅传递的。许多人也写信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声明,方志敏给党中央的信和《可爱的中国》的确由鲁迅保管,交给冯雪峰转党中央。冯雪峰当时把信转了,书请谢旦如暂藏,雪峰和我谈了经过。藏书人谢旦如当年将《可爱的中国》用《方志敏自传》名义出版,后来雪峰将《可爱的中国》交上海出版公司影印,我都与问其事。至于胡子婴同志也的确经手传递过文件,但不是《可爱的中国》。

  第二件事,也是《书林》上发表的文章,作者沈鹏年,过去和我相识,这个人搞材料还是可以的,钻劲很足,就是学风不正,很多人知道。他文章说毛主席和鲁迅曾经见过面,据说有些杂志还转载了这篇文章。但这是不真实的,根据周作人日记和其他材料,毛主席的确到八道湾十一号看过周作人,那是一个下午,鲁迅正在教育部开会,没有遇见。文章还说上海虹口区副区长有个材料,可以证明鲁迅和毛主席见过面,但他并未说明那个材抖的详细情况。那个材料更妙了,说鲁迅和毛主席见过多次面,都是由她已故的丈夫联系的。其实那个材料,很久以前有人就给了我,要我考查,我经过初步查对,证明不确。想不到在我案头搁了几年的材料,沈鹏年现在却抛了出来。

  至于周作人,就凭毛主席去看过他,解放后写了一封信给周总理,要求转给毛主席,信写得很长,大约有五千字左右,谈他自己的思想,曾受汉代王充、明代李卓吾、清代俞理初影响,以及抗战时堕落为汉奸的经过。我当时和他有过接触,主要是谈关于鲁迅和现代文学史问题,他谈了一些,只字没有涉及毛主席和鲁迅见过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