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义山此语一出,黄昏即抹上一层冷色调,为后人千古吟唱。
黄昏,果真是那么悲凉、忧伤?果真是那么哀怨、不祥?
“愿你的生命有够多的云翳,来造一个美丽的黄昏。”这是冰心老人在半个世纪前,还是人生中年时,对一个英文短句的翻译;这个英文短句,曾使她“心惊”。
“美丽的黄昏”,如今重读这短句,也使我怦然心动。
黄昏是美丽的。
黄昏带来一份淡泊与宁静。天际消失了最后一抹晚霞,暮霭四合,远处亮起了最早的几颗星星。白天的喧嚣、嘈杂、熙攘、骚动渐渐退隐;那沁人的安谧,正在寂寂的黄昏中,无声地涌来。
黄昏满溢着温情。太阳含山,炊烟四起,倦鸟返林,农夫荷锄归去。几家灶前飘闪着炉火,何处古刹传来晚课的钟声。老槐树下,老人沉默地凝视烟圈,屋后溪边,母亲在遥呼着顽儿归来。
你若是远行人,当夕阳西下,暮色氤氲之时,蓦然发现路边一座乡村客舍,顿觉温热迎人。那“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楹联,会使你油然而忆亲人的嘱咐。天涯孤旅,有了宁馨的归宿。
黄昏忒多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黄昏是最令人情愫激动的时刻。古今中外,多少浪漫的故事,多少感人的恋情,是在这朦朦变幻、令人迷醉的黄昏后上演!
黄昏最易勾起诗人文思。一部《花间集》,有多少借黄昏以达恺侧怨悱之情的词作?“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温庭筠)“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韦庄)“陇云暗合秋天白,俯窗独坐窥烟陌。楼际角重吹,黄昏方醉归。 (尹鸿)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张曙)当然,写得最好的,还数见于《阳春集》的冯延巳的“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黄昏是充满诗意的时刻。
黄昏,白昼和黑夜更替的交汇点,临界点。变幻,流动,神秘,朦胧。黄昏是一阕飘渺的乐曲,是一个轻梦,是一首抒情诗。它若隐若现,似浓似淡,倏忽无定。“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冬日梅花,何时不吐幽香?惟独黄昏这一刻,格外动人。黄昏,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隐秘模糊的意象,迷离恍惚的意境,如情似梦,启人不尽的遐思。
也许,人们以悲凉的心态对待黄昏,是因为它带来了黑暗而告别了光明!其实,黑夜与白昼,又何必分高下轩轾?又何必择厚薄爱憎? “在这里,黄昏已经降临。太阳神噢,你那黎明现在沉落在哪个国度、哪个海滨?”泰戈尔的设问,是建立在现代天体科学基础之上的。 “东西生日月,昼夜如转珠。”元稹虽然不懂得地球围绕太阳自转的道理,但也道出了昼夜运动的现象。天行健,白昼与黑夜的更替永无止息。没有白昼与黑夜的对立统一,我们这个星球的生命就得停止。在永无休止的时间流动的节律中,黄昏与黎明同是日夜更替的两个临界点。它们价值是同等的。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独厚黎明而嫌弃黄昏呢?“太阳神啊,在你的左边是这黄昏,在你的右边是那黎明,请你让这两者联合起来吧!就让这阴影和那光明相互拥抱和亲吻吧!就让这黄昏之曲为那黎明之歌祝福吧!”泰戈尔站在超时空的座标点上歌唱。
死亡!黄昏给人染上悲哀的情绪,是它象征生命临近暮年,来日无多!大概,这才接触到黄昏冷色调审美情绪的核心吧?!
乐生厌死,是人之常情。求活,是具有血肉之躯的个体生命的自然生物本能,对死亡的恐惧,曾经使多少人屈节辱命。可是,我们若以哲人的目光,宗教的襟怀,看待生与死,看待黄昏,则另有一番况味。生与死,都是大自然的产物,生与死,是相互联结的孪生兄弟。庄子以洒脱而穿透之笔,写下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句。 “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他的等生死的方生之说,不是颇有点矛盾律的辩证法味道?人的自然生命,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新陈代谢。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细胞的死亡,同时又有无数细胞的新生。上一代死亡,下一代新生。在下一代生命中,蕴含着上一代的遗传因子。谁说死不转化为生呢?不必为死而哀叹,既应歌唱婴儿诞生的人生黎明,也不必哀怨逼近人生暮年的黄昏。佛家将死亡称作圆寂,亦即佛家追求的涅槃境界,是超出流转生灭的空无境界。涅槃学说是佛教的核心理论,大乘教、小乘教,印度佛教、中国佛教,有着继承与发展,有着争论与区别,这里不去谈它。它是神秘而唯心的学说,自不待言。然而,它与哲学家相似,探讨生与死,不是值得世俗之我辈思索的么?不是可以启发我们坦然对待生与死么?
生命的黄昏,是人生最成熟的时刻。如同收获季节的秋,休闲信步的冬。他已走过漫长的人生路,坎坎坷坷。经历了世道的沧桑。爱过,也恨过。笑过,也哭过。他饱尝了人情的冷暖,也阅尽了世态的炎凉。他可以以超然的心情“看庭前花开花落,观天上云卷云舒”。他可以少一点烦躁,多一点恬淡。他可以进入“荣枯过处皆成梦,忧喜两忘便是禅”这样虽说有几分消寂,却可一洗名利追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