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民:令人忧心的“国学文脉”

  近期,有些新闻报道、图书评论,多次提及“国学文脉”,有论者指出,虽然一些资深国学名家相继辞世,但是,国学文脉依然能够传承下去。所谓“国学文脉”,当指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的延续、传承和发扬光大。这些报道、评论,显示出关注“国学文脉”的人士越来越多,不过,在现今社会条件之下,“国学文脉”的传承,却难言乐观。现就此略申鄙见,为论证方便计,围绕曹聚仁先生的观点展开论述。

  曹聚仁幼年读书,从四书五经起步,“《诗经》统背过九次,《礼记》《左传》念过两遍”,后在杭州省立第一师范,跟从单不庵先生“研究一点考证学”。五四运动带来的巨大变动,也给曹聚仁带来很大冲击,“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带来实证主义的方法,人生问题,社会问题的讨论,带来广大的研究对象,文学哲学社会……的名著翻译,带来新鲜的学术空气,人人炽燃着知识欲,人人向往于西洋文明”。跟上时代潮流的曹聚仁先生,也开始质疑“古人和古书”的价值,他在《我的读书经验》一文中,向青年人喊话,“爱惜精神,莫读古书”。曹先生在晚年(1970年)撰写《听涛室随笔》,讲解国学常识,他还强调,他的这些文章,是在揭示传统文化的“病理”,让青年人免受“古书”的“毒害”。曹先生的观点、论断是否切当,此处不论,可以肯定的是,独特的时代环境,独特的求学经历,造就了曹聚仁独特的知识结构和学术眼光。亦因如此,曹先生对文化现象的评断,既有切中肯綮处,也有隔靴搔痒之论,此种情形,有待深入研讨。

  曹先生曾攻读桐城派古文,桐城派作家推重归有光,曹先生对归有光的作品也下过不少功夫,但是,他又多次攻击归有光,他认为,“至于说理讲学的大文章,却非归氏所长,都不值得一读的”,曹先生还分析其中原因,“他没有学识,又不曾游历名山大川,孤陋寡闻,写不出大文章的”。这种观点是不正确的。古典散文研究专家郭预衡在编选《明清散文精选》时,与《先妣事略》《项脊轩志》之外,特别选入《长兴县编审告示》,以见出归有光也有经世致用的作品,并非整日在那里书写家人父子之情。此外,关于归有光“没有学识”,仅以《思子亭记》为例,篇末韵语,“汉有太子,死后八日,周行万里,甦而自述”,对于此处所用典故,文史专家吴孟复先生曾有分析,“他说的‘汉太子’,实是刘渊之子,事见《晋书·载记》”。吴先生还因此称赞归有光,“苟非通读全史是不会想得出的”。

  曹聚仁先生的文化评论,瑕瑜互见,有得有失。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随着时间推移,曹先生的不够准确的观点,成为学界定论,他的中肯之见,却早已被人们遗忘。

  如上所述,曹先生对归有光散文的评述有失当处,但是,他的观点,却被很多研究者接受。列入“百花散文书系”的《归有光散文选集》和列入“明清散文八大家文选丛书”的《归有光文选》,两书的前言,皆批评归有光的散文“内容过于狭隘”“题材不够广泛”,两部选集的编者分析原因,都认为这是因为归有光“生活局限所致”。很明显,这是完全承袭了曹聚仁对归有光的责难,连原因的分析,都惊人的一致。

  另一方面,曹聚仁先生的正确言论,却被大量研究者无视。例如曹先生对中国散文“骈散结合”传统的分析,在当代文学研究界,少有回应。近期,吴云先生刊发文章,他指出,他很留心研究孙犁的论文、专著,“近年来还读了一本很厚的专著”,他的读后感想是,“用一句东北方言说便是:整不到点子上”。吴云先生认为,孙犁晚年的文章,吸收了骈体文的优点,但又摈弃了骈文用典过多的缺点,“骈散兼用”,因而在创作上取得重大突破。吴先生的文章不长,却点中了时下孙犁研究的一大症结,即研究者的古代文史功底薄弱,难以从中国古典文学的角度来研讨孙犁的文学成就,因而研究成果不少,但是中肯之论却很罕见,研究者耗费不少心力,却“整不到点子上”。

  吴云先生指出的问题,带有普遍性。北京师范大学刘锡庆教授是新时期散文研究成就最高的一位学者,他虽然注意到了散文的“文学审美特性”应当包括“表达的优美性”,而且他也赞同老作家柯灵的重要观点,即为医治白话文的“文字贫血现象”(面色苍白、四肢无力),应该认真“学点文言”,但是,对于怎样学好文言,怎样借助文言来优化白话文表达方式,刘先生没有提供详备的有说服力的论证。翻读刘锡庆先生的自选集,发现他对古代文言散文持基本否定态度,他的研究无法进一步突破,原因也就很清楚了。

  国学文脉,不仅应该延续,还应该得到发扬光大,但是,由上面的论证可以看出,人们对国学已有很大隔膜,延续、光大国学文脉,应该从何做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