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时:从典籍看传统思维方法的缺失

  主要文明体系轴心时代的典籍,对本民族、本国的思想、文化的发展,影响都十分深远。中国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曲折,也与传统思维方法的缺失息息相关。

  公元一世纪由皇帝裁决、班固执笔的《白虎通义》是当时的行为规范,是历代律例的重要渊源。看看它是怎样论证问题的吧。

  何以言禹、汤圣人?《论语》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与舜比方巍巍,知禹、汤圣人。《春秋传》曰:“汤以盛德故放桀。”

  何以言文、武、周公皆圣人也?《诗曰》:“文王受命。”非圣不能受命。《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汤、武与文王比方。《孝经》曰:“则周公其人也。”下言“夫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

  (《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版,第336页)

  这样的思维有几个鲜明的特点:

  1.以经书为根据。《论语》、《诗经》、《易经》一句话定是非,不管那句话是否可靠,是否符合当前的实际情况。

  2.直观、比附。假定舜是圣人,《论语》将禹与舜并列,禹也就是巍巍乎的圣人了!

  3.逻辑跳跃。儒家所谓经典,往往是训条的结集,没有论据,没有论证过程。以上的引文就体现这个特点。提出的问题是这些历史人物,何以是圣人?你总得界定圣人要具备什么条件,这些人的言行,完全合乎这些条件吧。《白虎通疏证》完全不讲这些逻辑。

  这样的思维方法,不是班固他们的创造,而是直接承袭轴心时代儒家经典。

  儒家在思维方法上留给后人的是三大遗产:

  1.尊圣宗经。

  “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杨雄《法言·吾子卷第二》)孔子是圣人,帝王也是圣人,听他们的话就行了。他们的语录和整理过的文献,就是经典,只能信从,无限拔高其中的所谓微言大义,盲目扩大它的应用范围。“半部《论语》治天下”,可以把法律条文放在一边,而从所谓经典中找出片言只语作为判案的根据。

  更严重的是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后,中国知识阶层知识面严重受限,读经,解经,“代圣人立言”成为全部活动的中心,创造力萎缩、言行不一成了生活的常态。

  不要以为这些都是昨天的梦魇,不但从上一世纪50年代开始,领袖教导、“最高指示”是判定革命与反革命、罪与非罪、善与恶、是与非的标准,时至今日,权大于法的状况也没有改变。

  细究其根源,与苏格拉底教人怀疑不同,孔子以传授信条为己任,并以文化标志自居,在其学生吹捧和统治者利用下,无所不知的“圣人”就浮出水面了。《白虎通》说:“圣人未殁时,宁知其圣乎?曰:知之。《论语》曰:‘太宰问子贡曰:夫子圣者欤?孔子曰:太宰知我乎?’”(《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版,第335页)接受吹捧,心知肚明!从古至今,毫无二致。

  2.不讲逻辑。

  看看孟子怎样征讨墨子和杨子吧: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为我就是无君,兼爱就是无父!这个大前提,已经令人瞠目结舌,后面的推论和结论,更令人不寒而栗。

  两千多年来,从汉代的王充到明代的李贽,直至戊戌维新中的康有为,都被认定为“非圣无法”,哪一个不是这样划定的?

  早在17世纪,利玛窦就认定:“他们(指中国人)没有逻辑规则的概念”,即使在道德哲学领域所达到的,也仅是“一系列混乱的格言和推论”。(《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华书局版,第31页)事实俱在,要想推翻,难于哉!

  3.扼杀异端。

  养成这样的思维习惯,随之而来的是把创新视为“异端邪说”而残酷摧毁。

  带头的是孔老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论语·为政》)为了掩盖这个有损圣人光辉的污点,孔门弟子煞费苦心。可是,从杀少正卯,到康有为的著作被毁版,哪一个异端在儒学统治下得到宽容?鲁定公在夹谷和诸侯会面,加插歌舞,孔子竟以“营惑诸侯”的罪名,立刻下令斩杀演员,又有什么宽容?

  不幸,这些奇特的思维方法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中习以为常。让20世纪中国人吃尽苦头的正是这类引经据典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唯“最高指示”是从的荒唐之极的思维方式。现代科学固然无从产生,思想文化更新受阻,政治上的残酷斗争更是惊心动魄。

  有人以儒释道总体上和平相处来证明儒门的宽容。他们不愿说明,这是以释门弟子和道教徒认同三纲五常,不与儒门争高下为前提的。

  有人以西方的宗教裁判更黑暗、更恐怖,为中国传统的不足辩解。他们忘记了,西方中世纪确实有惨无人道的一面,但他们那时的寺院有庇护权,保护着学术的一线生机;有法治和地方自治的传统、贸易的自由,孕育着新世纪的曙光。更令中国人汗颜的是,他们的先驱们,从文艺复兴以降,前赴后继清算这些窒息生机的黑暗。而19世纪、20世纪的中国启蒙先驱却未完成早该完成的历史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