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宁:幸福不仅在丰衣足食上

  韦伯忠告德国人:“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人均收入是多少,谁住多大的房子,开多好的车,并不是培养丰衣足食之人,而是要培养那些足以构成我们人性中高贵的伟大的素质。”

  我12岁就能横渡黄河。游过对岸,蹲在山上我回头看生活其中的石嘴山,就有“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悲凉,像是从彼岸世界回看此岸世界一样。黄河如今已退化为季节河了,登高再望,景色经常是“黄沙远上白云间,一片烟尘罩群山”。

  小时候,我喜欢目送驶过贺兰山麓包兰铁路上的绿色客车逶迤远去。每凝望天边白云,就拼命想象遥远白云下那个不一样的世界。每当目送列车远去,就渴望随车前往一探究竟:远方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为什么想探究他乡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因为我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活着,更害怕一辈子就这么活着。怎么活着?为革命尽忠?为职业献身?为赚钱劳作?为子女操持?为出人头地钻营?为升涨工资苦熬?抑或混吃等死?当造粪机器?

  总之,我对《肖申克的救赎》男主角安迪近乎绝望的囚禁中叩问生命,颇有共鸣。我也常扪心自问:“同是每天忙碌,是忙着活,还是忙着死?”之所以想一探生命之究竟,是自己早就朦胧地感到:“未经理性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苏格拉底语)

  发蒙之后,我发现自己颇有土著人特征。全世界守土重迁的土著人,地域无分东南西北,人无分男女老幼,都有扁脸、挑眉、阔唇、宽颧骨的特征。比方说,爱斯基摩人、印第安人、毛利人都像中国人,或者说,中国人都像他们。我自己就颇像那些扁脸挑眉阔唇宽颧骨的兵马俑——老祖宗都是陕西人嘛。

  土著不应当是个贬义词。说自己像土著人,也不是自我贬低,而是说中国人是个守土重迁,近亲繁衍的民族。我们曾经“百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与迁徙交流产生的杂交优势相比,比较孤陋寡闻。岂止孤陋寡闻,中国人自我克隆、自我繁殖的这种封闭式生活方式,像是人被关进了笼子里一样,发生近亲退化、人格退化、智商退化、能力退化甚至种群退化也是难免的,退化成“类人孩”(余世存语)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不对?

  假如我是一个老外,你说我无权对中国人说三道四,我当然可以闭嘴。但是,正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才无权沉默,不得不诚实地说出自己身上的毛病。就像历来照镜子,我都不是为了孤芳自赏,而是为了找出脸上的痘痘挑了它。

  自古以来,我们与外界隔心隔肺地不太交往,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曾不惜血本地筑起个在外国人看来“属于愚蠢防卫”的长城,划出“华夷天堑”,把自己圈了起来。全民吃的碳水化合物太过单一,生存方式也千篇一律,加上精神世界求同去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中国人如此这般不远游,不迁徙,不交流,不吸收,别说文化衰败,就连人种都会退化的,会不会呢?

  听说水肿病人皮肤碰不得,一碰就疼,这有点像患上民族虚骄症的愤青批评不得,谁说他妈脸上有痣就跟谁急。但毕竟自我中心不是爱国主义,护短护犊子也不是爱国主义。其实,讳疾忌医不是护妈,而是害妈,就像狭隘的爱国主义是误国主义一样。

  在一个可比较的坐标系上,那些比中国人还穷的民族,无论是北非人、南非人,还是南亚人、南美人,体能看上去都比中国人强健一些。而那些比中国人还富裕的民族,无论是西欧人还是北美人,也无论是紧邻的日本人,还是远在南半球的澳洲人、新西兰人,如果不是智能比中国人强一些,也不可能先富起来。我的这个判断,你还别不爱听。你得接受中国人可能不是地球上最健壮、最勇敢、最勤劳、最诚实、最善良、最聪明、最优秀的民族这个事实。这就像你最爱你妈,但也得接受你妈可能不是天下最美的第一美女的无情事实。

  由历史传承来看,贪婪与妒忌总是褊狭与自负的产物,或者说,两者是豆萁同根的。对于官员来说,褊狭与自负更常见一些;对于老百姓来说,贪婪与妒忌则更常见一些。但深究起来,两者都是我们许多同胞被权力与金钱“败坏了良知,麻木了心灵,失去了对环境的理解力”(阿克顿语)的心灵病态。

  良知的麻木,道德感的麻痹,导致我们在每天充盈的压制、侵害、欺诈、攫掠、滥权、贪腐的刺激面前,在激愤的维权、忍无可忍的自卫、同归于尽的复仇、绝望的自杀等等“刺激—反应”面前,逐渐失去了震惊、痛惜、深省、忏悔、鞭挞、追责、补偿的敏感,变得僵硬、迟钝,甚至习以为常,习焉不察。由此,我国社会在高昂的劳动成本、资源成本与生态成本、环境成本付出之外,还付出了更为珍贵的人格成本与道德成本。

  机会成本又叫择一成本或替代性成本,是说“有舍才有得,有得就有舍”,一个人一旦有所选择,就会有不得不舍弃的损失。前边说过,给猪注水的损失就是舍弃了自己的人格成本,就是人不诚实。假货、假工程、假唱、假政绩、假案、假选举,一个人一旦选择了做假,就是“把良心出卖给了魔鬼”,由诚实人格变成了欺诈人格。舍弃了道德,就是人格在急功近利中堕落,就是我们选择了做一个只求利益,不求道义,只辨利害,不辨是非的人。这样一来,可计算的损失与不可估量的机会成本就总是不成比例。

  网上办公,网上交易,网上银行乃至网上求职、购物、行程预订、福利支付、会计结算、申报注册、验资审核、考试测评、会议培训等,当代几乎所有人际互动,都可以在网上进行。而在我国呢,户籍不能取消,证件不能通用,医保不能联网,社保不能联网等,许多事务还得开着车满街跑。为什么迟迟不能充分利用低成本、高效率的网络操作?显然,不是因为国内硬件不到位,而是因为中国人的信仰与道德有巨大缺陷。

  韦伯1895年就忠告德国人说:“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人均收入是多少,谁住多大的房子,开多好的车,并不是培养丰衣足食之人,而是要培养那些足以构成我们人性中高贵的伟大的素质。”仅因信仰、道德与人格的丧失就能制造出无可弥补的损失与教训而言,我们中国人也决不能只求温饱,只求小康,而不关注自己的道德健康与精神卫生。与其他民族一样,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中国人,如今也到了必须扪心自问的时候了: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样的人?对于某些唯“物”主义者们,这样的叩问还可以更尖刻一些:我们是要做人,还是要做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