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治平:高研院的学者‘乐园’

  高等研究院声名远播,据说它在欧洲的名气比在普林斯顿大学更大。不过,人们提到高研院时常犯的一个错误,是把它径直接在“普林斯顿大学”后面,结果,生来便睥睨傲世的高研院竟屈尊成了普大的一个部门。这也难怪,高研院太小,出普林斯顿大学,夹在一大片高尔夫球场和更大一片森林之间,若不是在林中迷路,一般人或许还发现不了这片学者的清修之地。更重要的是,高研院的设计者和创建者从一开始就想把这里建成一个最最崇高的学术殿堂,纯而又纯的象牙之塔。如此遗世而独立,世间的美名美誉又何足道哉。

  高研院建于1930年,它的创始人Abraham Flexner心中想办的是一所独一无二的顶尖级学府,一个目标单纯、旨在推进尖端知识的“学人社会”。他写道:“它必须是个自由自在的学人社会。必须具备单纯的环境,尤其重要的是宁静——不必受俗世的干扰,也毋须负责教养那些不成熟的学生族群。”

  高研院聘请的第一位教授是爱因斯坦。请到这位物理学教宗无疑是高研院历史上最成功的举措之一。直到今天,公众仍习惯于把高研院同爱因斯坦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以“爱因斯坦研究院”相称。爱因斯坦成为高等研究院的象征,不只是因为他享有崇高声望,也是因为,他所探求的知识以及他探求知识的方式,无不表明高研院建院的宗旨。

  1933年爱氏初入高研院时,他的三位同事分别是拓扑学之父亚历山大,现代计算机之父冯诺曼和数学家维布伦。同年进高研院的还有一批来此深造的“工作者”,他们多数获得博士头衔不久,在大学任教和从事研究,且发表过有潜力的学术论文。这些人,教授和工作者,物理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都研究高深而抽象的学问。他们探问宇宙的奥秘,大至星体,小至粒子,无不在其观照之下。不过,与普通科学家不同,他们没有实验室,他们的工具是方程式,是他们的笔和脑。相应的,他们最关心的并非知识的应用,而是知识本身。就像数学家Marston Morse说的那样:“虽然我研究的是天体力学,但是我对登陆月球可没什么兴趣。”

  要保持这样一种知识情趣,维持高研院建院宗旨于不坠,须要满足若干条件。首先是经济条件。

  招贤纳良,需要坚实的财政支持。而且,欲使院内研究人员心无旁骛、一心问学,丰厚的薪俸必不可少。幸运的是,高研院自成立始,从不曾为金钱所苦(捐助人首批捐款即约三千万美元之巨),有时,问题竟是因为付酬太丰而起。当年,爱因斯坦要求年薪三千美元,Flexner认为太少,最后以一万美元(约合1994年的八至九万元)定案。爱氏的同事维布伦的年薪更高达一万五千美元,外加退休金八千美元。据说仅是这笔退休金就相当于甚至超过当时普大一些极杰出教授的全职薪水。如此优厚的薪俸为高研院带来了“高薪研究院”的雅号,自然,也引起院内院外的不平之声。对此,社会科学部教授Geertz的评语是:“对凡人很多,对半神半人却太少。”

  其次,研究人员应无行政与教学之累,专心学术,这正是当初创立“学人社会”的构想。因此,只有已获博士学位或具相等程度者方可申请进入高研院。当年Flexner解释说:“我不打算颁授博士学位,因为我不想把教职员卷入论文审核、考试以及杂七杂八的相关行政工作上。世上多的是提供学位的地方,我们志不在此,而是有更崇高的理想。”

  要建设一个学者乐园,还有一项条件不可缺少,那就是学者们生活和工作的物质环境。普林斯顿是小地方,风景秀丽,环境清幽,绝无大都市的嘈杂拥扰,但也并非偏远闭塞之所。与普林斯顿大学为邻也很重要。两三所学术机构连在一起也能自成气候。

  大环境好,小环境也要适宜。尤其是以学者乐园相标榜的地方,一定要让它的居民生活无忧、乐不思“俗”才好。自然,不思“俗”的意思不是要人做苦行僧,而是让人完全不为俗务所累。而要做到这一点,第一要解决的便是“住”。

  高研院有自己的公寓区。这些公寓设计美观,实用大方,内部设施一应俱全,新人到来,即使是孑然一身,也不致有生活匮乏之虞。在搬入高研院之先,就已预先知道了自己新居的地址、电话号和电子信箱地址。院内还设有幼稚园,有接送学童的校车和来往于普大和镇上的班车。

  安顿下来马上要考虑的问题是“食”。高研院有自己的食堂,不过,这可不是我们在听到“食堂”两个字时通常想到的那种场所。长方形的宽大厅堂,足有两层楼高,一面连着有喷水池和白桦树的庭院,另外两面装饰有大幅的抽象派油画,还摆放着对本院具有纪念意义人物的铜塑胸像。这里是饭厅,也是高研院同仁们日常交际之所。此外,高研院还在这里迎来送往,宴宾客,开舞会。美食家绝不会错过高研院食堂。这里食物的丰富与精美,用美酒佳肴四个字来形容也不过分。请来访的朋友在那里用餐,肯定不会让人感到失望。

  安居然后乐业。接下来便要坐办公室、钻图书馆了。凡是高研院的研究人员都有自己的办公室。教授们有自己的秘书,办公室宽大明亮。研究员的办公室自然小很多,但是电脑、电话、书橱、书桌等基本设施却也一应俱全。

  高研院有两座图书馆,规模不大,藏书有限,但是自有特点,独具魅力。与那些迷宫一般的大学图书馆相比,它更像是一座私人图书馆,属于高研院的每一个成员。没有出纳员,也没有看门人。“一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使用者可以自由出入,随意取阅(书刊),且数量不限,甚至时间也没有限制。如果不是碰巧收到图书馆应其他读者要求而发出的还书催单,很难意识到还有别人同你一道分享这座图书馆。这种经验使我了解到什么是真正自由的“学人社会”。

  高研院的娱乐活动多种多样,从舞会、聚餐、读书会到电影展播、音乐会和观光游览,应有尽有。而比这些更加重要的是,高研院本身就是一片无忧的田园,鸟语花香,恬淡悠然。人之所至,尽是美地,目之所及,皆成胜景。一棵树,一片草,一泓水,无不透着人与自然的和谐融洽;空中飞鸟,林中麋鹿,显示了这片乐土的欢乐与自在。无怪乎新到的同仁们聚到一起,异口同声把高研院说成是“天堂”。

  天堂是人人向往的极乐至福之地,但是作一个天堂居民却不一定没有烦恼。当初Flexner请来爱因斯坦,为确保爱氏不受外界干扰,以不辱其创造伟大理论的使命,竟然常常截留爱氏往来信函,甚至代为回复。有一次美国总统罗斯福邀请爱氏夫妇参加一个在白宫举行的晚宴,Flexner获悉此事之后,立即回电给白宫,不客气地说爱因斯坦很忙,没有时间赴白宫的晚宴。接着他还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信给白宫,其中说“爱因斯坦教授应聘来普林斯顿,为的是能与世隔绝,专心从事科学工作”。信的结尾说:“我们绝对不可能开此恶例,免得使他无可避免地成为公众人物。”对这类事,爱因斯坦忍了又忍,终至忍无可忍,最后只好向高研院理事会提出申诉。有一则记载说,爱氏当年致信友人时,曾经自我调侃地把信封上的地址写成“普林斯顿高等集中营”。自然,这些都是旧时故事。

  凡能够被高研院聘为终身教授,成为这个小小精英群体中一分子的,即便不是学术界公认的大师巨匠,肯定也都是功成名就,独当一面的杰出人士。高研院终身教授人数不多,加上已经退休的荣誉教授也不过三十来人。整日在办公楼进出的,除行政人员之外,便是每年更新的研究员和访问者(数学、物理两科研究年限较长,最长的项目可达三五年)。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通常保持在一百八十人左右。这一百八十名研究员,是由各部系教授们从大约一千五百名申请者中遴选得出。我是1999至2000学年在高研院社会科学部访问。

  研究员的义务,载明文献的只有两项,一是在访问期间必须驻院。驻院有利于学者之间的切磋与合作,增强“学人社会”的群体认同。更重要的是,使来访的学者们能够彻底摆脱俗务,一心问学;二是要从事自己的学术研究。这差不多等于说,来此访问的学者可以“为所欲为”,而无须承担任何义务。倒是另外一些安排更应被叫做“义务”,而其中的“午间报告”一项甚至让人有点紧张。

  正如:Flexner当初设想的那样,“学人社会”由成熟而自立的学者组成,大家独立从事各自的研究,没有指导,也无需汇报,更没有考核。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就更有必要为大家提供一些交流的机会。“午间报告”便是各种交流形式中稍具正式性质的一种。社会科学部的“午间报告”定在每周四的十二点半到十四点,主讲者均系本部学者,报告题目自选,事先公告,听众则主要来自本院和毗邻的普林斯顿大学。报告厅与餐厅相连,到报告时间,大家端了托盘,在报告厅找个座位坐下,一面进餐,一面听讲。这种形式实在说不上怎么正式,不过,整整一个半小时的报告,形形色色的听众,各式各样的问题,的确够主讲人准备的。大家无不全力以赴、精心准备,有的甚至事前请其他同事来听其试讲,足见这个报告会在大家心中的分量。

  除每人轮一次的“午间报告”外,本部的另一“集体项目”是双周讨论会。与午间报告会不同,讨论会并不向外公开,参加者只限于本部学者。而且,讨论会有一个大的主题,由本部教授事先议定,作为整个学年的议题。每次讨论的题目,多少与这一主题有关。讨论会也有报告人,但报告时间只有一二十分钟,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讨论。这种关起门来的讨论,规模既小,形式也更灵活,有助于讨论的深入。遇到敏感的话题,大家各执一端,机锋相接,那种场面是“午间报告”时见不到的。

  高研院号称“学人社会”,除隐含了一种精英意识之外(高研院倒是从不讳言这一点),还可能给外人一种错觉,以为这个小社会里的成员都彼此相熟。事实上,许多人虽然在餐厅相邻而坐,却可能“老死不相往来”。常住的教授们如此,临时来访的学者之间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实,并不是高研院的居民个个孤傲封闭,实在是因为不同专业之间沟通不易,而大家也太忙。大家对同行之间的交流要热心得多。中午时分,同事们陆续走出各自的办公室,进入餐厅,端着食物在属于自己那一小群的餐桌就坐。席间的闲谈通常与学术无关,但却是同事之间交换看法和联络感情的有效途径。自然,这一时刻也是约见朋友或与同事个别谈话的好时机。而下班之后同事之间的走动,更让人感到一个自己隶属于其中的小群体的存在。

  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学人社会”,高研院在当今世上无数高等学府和学术机构当中确实别具一格。在普通人眼里,它超凡脱俗,近乎神秘,而在圈内,人们对其功过得失评说不一。但是无论如何,建院至今,这个“学人社会”不但依然富有生机,而且赢得了许多赞赏和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