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生命美丽

  有这样一句话,经常被人引用:“一个人应该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

  安静,朴素,远离尘世的喧嚣,墓地让人思考生命和死亡。在这样的氛围中,一个人更容易窥见生命的底蕴和本质,思索应该如何生活、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从而获得新的、深刻的感悟。

  刘亮程的散文《我的死》,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对于死亡的静观。死亡成为了他的审美观照的对象,是一个无所逃遁的结果,一种无奈但必须坦然接受的事情。从他的笔下,我们读到了生命的节律和流程,感悟到死亡所蕴含的尊严,进一步理解了《圣经》中“来自于泥土,复归于泥土”的朴素真理。他以一种超脱从容的笔调,来悬想和品味那个必然会来临的结局,令人想到宋儒张载的名言:“殁,吾宁也。” 死亡与生命相伴而生,如影随形,每个人从呱呱坠地起,便开始了一次向着终点的漫长行旅。时常放缓脚步,想一想那个在某处路口等待着的、最后的停止和中断,会给灵魂中添加一些什么。

  一个人这样做了,他就会更深入地理解张载那句话的前半句:“存,吾顺事”。

  生死如环相连,眺望尽头很容易联想到源头和开始。生命是一个偶然。茫茫人海中,一对男女结合,成为我们的父母,实在是个偶然,亿万精子中的某一只和卵子结合,形成一个性别、相貌、个性都无法复制的生命,是更大的偶然。因此,没有理由不善待这唯一的、不可重复的生命。对生命的结局,应该如同哲人一样旷达,但对生命的过程,则应该持一种认真的态度。孔子说过:“未知生,焉知死?”这并非回避对死亡的思考,而是强调和张扬积极生活的观念。

  然而命途乖舛,所愿多违。人生航程中布满了暗礁湍流,时时处处,死神都在埋伏窥伺着,令人猝不及防。《赤橙黄绿青蓝紫》中,七位美丽的女性,都在花样年华,或遭遇横祸,或罹患恶疾,过早地凋零,让人感喟生命脆弱易折,“黄泉路上无老少”。所以,善待生命,寻索起来,有些时候,实际上更带有向冥冥中的某种伤害生命的邪恶的或负面的东西抗争的意味,有一种不屈和决绝。

  善待生命,首先意味着尊重生命的权利,摒弃和抵抗那些虚妄的理念。读《拷问牺牲》,记忆重返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在一种类似精神癫痫症集体发作的迷狂氛围中,曾经有不少人受到某种意识形态的虚幻光环的蛊惑,将宝贵的生命轻掷,这样的所谓“牺牲”,既无价值,又违背人性。好在,这一页历史已经翻过,整个社会都已经能够正确地看待生命的意义和尊严。

  但戕害生命的悲剧,如今却在以另外的方式上演着。急剧加速的现代化步伐,将人们引领进入了一个高度竞争的时代,因工作压力而导致的身心疾患,正在大范围地蔓延。《工作是美丽的,健康是幸福的》一文,给我们看到了生命枯竭的表现、成因、危害,这是一种慢性的死亡。备受这种现代性焦虑之困扰的,是一个广大的人群,岂止《“男人是‘难人’”》?其实不分性别,亦无论老幼、尊卑、职业。这种状况愈来愈严重,除了外在的社会原因,也应该反省一番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潜藏着某种接纳、甚至是鼓励那些损毁健康和生命的因素存在的动机呢?当透支生命时,我们是在给自己期许更大的成就,更丰厚的物质。我们告诉自己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很少对所追求的目标产生疑问:它们对我是否必要?我是否一定要跟随汹涌的物质潮流?灵魂中的魔障如不祛除,我们将永无宁日。

  从人本主义的视角看,实现现代化的首要的也是最终的目标,无疑是为了人的发展和解放,是张扬和舒展人的生命,不幸的是,在实践中却每每走向了反面,现代人在用种种身心的焦灼展现着、诠释着物质丰盈的今天,精神的异化和迷失。这不啻是一个嘲讽。这些深藏的痛苦和无声的呻吟,都是一种警醒,提示人们应该为生命找到一个切实的支点:遵循自然和生命的规律,收敛过度的欲求,张驰有度地安排工作和生活。实现个体的价值,关爱他人,奉献社会,这种种人生意义的实现,都必须建立在这样的一个前提和基础之上。

  在病痛和死亡的映衬下,才更容易感知健康的宝贵和生命的美丽,并选择正确的生活道路。《礼记·中庸》开篇即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为道”,不久前去世的张中行老人,用“顺生”来代替“率性”,概括自己的人生见解:顺应天地自然之道,是养护生命的不二法门。这样的表达十分朴素,但却是真正的智慧。

  把握了这点,便是向生命的自由状态迈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