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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现代史视野中的教育与文化

陈平原:现代史视野中的教育与文化 - 第1张

  关于现代史视野中的教育与文化,我想谈这么五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关于“读者”。这两天,不断有人追问:你所研究的报纸、杂志,读者是谁?数量有多少?在我看来,这种追问,基本上不可能获得准确的答案。因为,晚清以降的报刊业者,大都不提供这方面的数据。我更想做的是,区分不同类型的读者。在我心目中,有两种读者,一种是一般读者,其购买与阅读,乃纯粹的文学消费;另一种则是理想读者,不只阅读,还批评、传播、再创造。如果举例,前者为上海的店员,后者则是北京的大学生。讨论文学传播,除了考虑有多少读者,还必须考虑是哪些读者在阅读。大学的课堂讲授方式、集体住宿制度、还有社团活动等因素,使得同样一本书,卖给店员与卖给大学生,传播的广度与速度是不同的。因此,我才会特别强调《礼拜六》与《新青年》的读者构成不同,直接影响其传播效果。现在讨论大众文化的人,经常会举这么一个例子:当年张恨水的读者,比鲁迅的读者多得多。可这说的是短时间内某部作品的印刷与销售,我想提醒一点,张、鲁作品的读者素质不一样,后者有批评、转载以及模仿写作的可能。这也是我们讨论文学生产时,必须引进“教育”的缘故。

  第二个问题,关于“传播文明三利器”。1899 年,梁启超在《自由书》里,引用了日本犬养毅的说法,传播文明有三种利器:报章、演说与学校。这一说法影响很大。而在我看来,三者中,学校最为重要,占据关键的位置。因为,现代中国的“学校”,已经注重“演说”的教学,并主动与“报章”结盟。很长时间里,大学教授的地位,远高于卖文为生的作家。这种崇高的社会地位以及使命感,使其更有可能承担提倡文学革命的重任。另外,教育者的权力、地位、修养以及趣味,实际上主宰了“现代文学”的诠释,也深刻影响读者的选择。我们谈论作品的销量时,必须考虑“畅销”与“长销”之间的差异。举个例子,1924年世界书局出版《中学国语文读本》,收录鲁迅四篇小说、五篇杂感,还有叶圣陶、郭沫若等人的小说诗歌。张恨水作品的发行量,确实比《吶喊》、《彷徨》来得多;可后者进入了中学国文教材,日后的传播与影响,不可限量。再举一例,1935 年,开明书店推出《国文百八篇》,那也是流行很广的教材。这套书的编者是夏丏尊和叶圣陶,所选的自然也都是新文学家的作品,张恨水等通俗小说家没有立锥之地。

  第三个问题,关于“课程”。作为教育者,我特别关注大学里开什么课,用什么方法来教学生。我做过几个个案,比如 1910 到 1920 年代北京大学国文系课程的变化;又比如北京大学与中央大学(包括其后身南京大学)在文学教育方面的差异;还有,大学中文系的课程,为何从“文章源流”转变为“文学史”、“古文史”如何被“小说史”取代、“戏剧史”以及“外国文学”又怎样迅速崛起等。所有这些课程的变化,跟中国现代文学的成长,步调大体一致。另一点也很有意思,1927 年后教会大学的“本土化”策略,使其特别注重中国文化研究,催生出一批“国学研究所”,比如燕京大学、辅仁大学、金陵大学、齐鲁大学等,都有类似的专门机构,这对现代中国人文学术的转型,起了不小的作用。

  第四个问题,我想谈文学史家之“介入”意识。将“教育”从纯粹的教育史中导引出来,带入文学研究领域,这一论述策略,其实是根源于现代中国教育的特殊性。第一,作为西学东渐最重要的分支;第二,承担了启发民众的重任;第三,处在不断的变革与建构中;第四,跟整个新文学发展密切相关,甚至可说是新文学的“摇篮”。以上四点,决定了“现代中国教育”不可能安于校园一隅。“文学”如何“教育”,是个大问题。把文学当作一种知识,还是一种教养;将文学教育封闭在校园,还是汇入社会思潮,这里有很大的差异,值得认真探究。在我心目中,“文学教育”必须介入当代文学进程,而不应局限于大学课堂。这当然是与我自己的学术背景有关。北大中文系有个特点,教现当代文学的教授,与教古代文学的教授,数量上大致相当。表面上看来很不合理,100 与 2000 年,很不相称;之所以如此安排,背后有强大的文化关怀与学术野心。以前是意识形态方面的考量,比如深受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影响;最近十几年有所改变,主要是强调本国文学教育,应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介入当下的思想文化进程,而不局限于具体知识的传授。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谈“大众文化”研究。对于大众文化,我既无深入探讨,也没有甚么偏见。我更倾向于在与精英文化的对话状态中,来讨论大众文化;而不是将其孤立起来,越说越深刻,越说越伟大。理解二者之间的互相对立与互相转化,可以把事情说得更全面,课题也能做得较为深入。这些年学界热衷于谈张恨水、谈鸳鸯蝴蝶派,这是对以前独尊精英文学的反拨。这一思路,我是同意的。我只是担心走到另一个极端,比如,以鸳鸯蝴蝶派作为现代中国文学的主轴,那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意的。文化研究的思路进来以后,现代中国文学的研究很有活力,可也蕴含某种危机。比如,一谈到上海,全都是咖啡厅、歌舞场、电影院,学生听得很开心,觉得 30 年代的上海真是幸福啊!可 1930 年代的上海,并不都是靡靡之音,并不都是声色犬马。我不像有些上海朋友那么激进,说这是学界的“媚俗”;我只是希望谈 1930 年代的上海时,一定要把茅盾的《子夜》等左翼文学带进来。李欧梵的《上海摩登》写得很好,在大陆很受欢迎,可也受到一些批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把左翼的这条线抽掉了。1930 年代的上海,咖啡厅、歌舞场、电影院等,确实是很重要的生活场景与文化氛围;可我提醒诸位注意,那是一个“左翼文学的时代”,即便施蛰存、穆时英、刘吶鸥等新感觉派,也都提倡过革命,甚至是在咖啡厅里谈革命。“革命”对于 30 年代上海的文化人来说,也是一种“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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