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亚军、王战军:理念与模式——关于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建设的解读

大学学科建设既是一个理论问题,又是一个实践问题;既包括精神层面的建设,又包括物质层面的建设。理念和模式作为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的主要建设内容,二者互动互补,密不可分。大学学科建设理念既有共同的部分——它是一流大学成长的基本命脉;也有不同的部分——正是这种不同,才有了世界一流大学各具特色的学科建设模式。由于种种原因,我国大学学科建设至今没有一个贯通发展始终——既尊重传统、又观照现实、同时放眼未来的理念的牵引,或者说牵引的理念是善变的、及时的、功利的,因此而导致的学科建设模式的趋同、低效和浮夸严重滞阻了我国大学学科发展的脚步。研读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建设理念和模式,探究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以此作为参考和借鉴,重塑我国大学学科建设的理念,重构我国大学学科建设模式,对于提升我国大学学科核心竞争力,尽快跻身世界一流大学无疑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

  一、无形之手: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建设的共同理念

  学科建设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世界一流大学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不论外界环境如何变化,都保持着学科发展的连续性,严格恪守自身的传统和优势。分析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发展的演进轨迹可以发现,大部分较早建立的学科由于具有深厚的积淀,在学科发展中处于领先地位,成为学校的主干学科和强势学科,学科建设主要围绕主干学科和强势学科展开和扩大。哈佛大学是建立于殖民地时期的老牌私立大学,最初仿效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学科建制,成立文、法、医、神四大学部,以培养教会人士为目的,学科以宗教、神学和人文学科为主。虽然以后增加了设计学院、公共卫生学院和政府学院,但基础学科依然是哈佛大学的最爱,不间断的持续建设使得哈佛大学的文、法、医、神四学科的地位遥遥领先,难以撼动。

  学科建设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世界一流大学的一流学科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哈佛大学的医学、文学和学校历史一样悠久;麻省理工学院的工学在建校之初就被明确定位,成为学校发展的顶梁柱;耶鲁大学的文学和艺术作为立校之基成为学校永远的追求;斯坦福大学建校伊始,物理学就是重点发展的学科,并始终受到学校的高度重视。正因为此,物理学才积淀了浓厚的力量,才有了建校60年后即1952 年布洛格教授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继布洛格之后,1955 年肖克利,1961 年霍夫施达特,1976 年雷茨,1981 年肖鲁等相继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验证了学科建设的长期性和牢固基础的长效性。

  学科建设是一个创新的过程。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发展的历程体现了创新下的连续和连续下的创新,体现了尊重传统和追求创新的和谐统一。芝加哥大学建校之初,就打破常规,摒弃流行的、传统的单科学院—多科大学—综合性大学的发展道路,以综合性为目标,努力超越现有的墨守成规的教育体制,提出了著名的“哈珀计划”,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教育模式。斯坦福大学的成就同样证实了创新的价值,当东部大学津津乐道于传统之时,斯坦福大学以极大的勇气与之抗衡,取传统大学和新兴农工大学二者之长,既抛弃了传统大学“重学轻术”的陈规,注重实用教育,又融合柏林大学注重研究的经验,开创教学与研究相结合之风,从第一届即开始招收研究生,弥补了农工学院“重术轻学”的不足。

  二、百花齐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建设理念的个性特征

  大学学科建设理念是人们对大学学科使命、学科性质、学科功能、学科结构、学科文化的基本认识,是对大学学科与外部世界诸元素之间以及内部诸元素之间关系的基本把握。由于学校传统、背景和目标的不同,在共同理念的指引下,不同大学又衍生出各具特色的学科建设理念。

  秉承传统——以哈佛、耶鲁为代表。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同为建于殖民地时期的美国早期大学,完全仿照英国大学模式建立,最早设立文、法、医、神四大学部,以培养教会人士为目的,目的是对学生进行博雅教育,以使学生能在“神学和基督教教义上受到教育”,并成为像当时英国社会的上层人士那样的人。18 世纪初,受欧洲启蒙运动和德国大学模式的影响,哈佛开始设置一些自然科学的课程,如天文、物理、化学、测量术、航海术、植物学、医学等,商学院、教育学院、行政学院的建立都是20 世纪以后的事情了。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相仿,坚持学术的正统性,重视传统学科的价值,在继承欧洲人文学科传统上更甚于哈佛,19 世纪中期才有权授予哲学学位。20 世纪70 年代,布鲁斯特校长仍然坚持发扬人文科学传统,维护人文科学的崇高威望,并大力改善理科教育,鼓励发展表演艺术。

  推陈出新———以麻省理工学院为代表。麻省理工学院建于1865 年,由于和哈佛大学同处于一个地区,建校之时,哈佛大学已有百年历史,作为一个后来者,麻省理工学院没有屈从于哈佛的阴影之下,而是推陈出新,以自己的优势和特色与之分庭抗礼,一争高低,形成了独特的模式:工科独占鳌头,理工领域强劲;人文学科依托强大的理工背景,在文理交叉上寻找突破口,教学与科研内容中科技成分占很大比重;侧重于发展交叉学科、边缘学科和应用学科,如语言学、政治学和电子学的结合,数学在经济学领域的应用等。

  共荣共生——以普林斯顿大学为代表。普林斯顿大学成功于求精不求全。在学科建设中,普林斯顿大学重视基础学科,追求学科之间的平衡、互补和互助,以达到共荣共生。普林斯顿大学认为,各自为是的发展就好像在一栋大楼里建筑房子,每人都在考虑如何使自己的房子更加美观、实用和豪华,而不去关注和毗邻的房间是不是协调,整个大楼的地基是不是稳固。所以,在学科建设上,普林斯顿大学慎而又慎,在研究方向上,不涉猎所有领域,坚持以基础研究为主的方针,二战后一度被称为世界“数学之都”的普林斯顿大学迄今仍保持着这一名望,其物理学研究也是一流水平。

  兼容并包——以伯克利大学为代表。多元是伯克利大学的特色。伯克利作为为数不多的可以与老牌私立名校抗衡的公立学校,源于其兼容并包的学科建设模式。伯克利不仅理、工、文、法、经、管、教、医等学科并驾齐驱,发展均衡,都具有一定的优势,而且农、林、矿产、环境、保健等学科也优势明显;同时还__建有一定数量的独具特色的特色学院。均衡且一流是伯克利的优势。伯克利每个学科都具有一定的竞争优势,职业学科不仅远远领先于传统大学,还可以和职业性学校一决雌雄。基础学科以特色研究领域与传统大学一争高低,一些文学学科甚至超过了哈佛、耶鲁等以人文见长的古老名校。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质学等理学学科举世闻名:物理学,发明了世界上第一个回旋加速器,成为高能物理研究领域的领导中心,并开创了原子时代;化学,原子核的研究导致了16 种新化学元素的发现;生物学,第一次分离出人类脊髓灰质炎病毒;率先使用原子示踪技术做出了完整的碳圈,并成功地进行了存在于生物细胞之外的独立叶绿体的首次光合作用。计算机、工学等学科和麻省理工学院不相上下,法学、社会工作等学科的成就足以傲视群英。

  三、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建设模式的建构原则

  坚守与创新兼顾。大学如果能在变与不变之间取得动态的平衡,对于在哪些方面应该与时俱进引领变化,在哪些方面应该坚持传统保持不变做出正确判断,就能在不断变化的社会中获得永生。在世界一流大学中,既有在创新中坚持传统的哈佛,也有在坚守中谋求创新的耶鲁,哈佛的领先充溢着先行者的胆略和气概,耶鲁的坚守则蕴含着后来者的睿智和精明。

  坚守是一种理念的坚守,这是由大学的本质特征决定的。大学储存、传递和创造人类文明的重要使命赋予了大学保守的文化品格,它天然地反对功利,要求与社会即时的、功利的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正是有了大学的坚守,才会使大学创新人才辈出,创新成果不穷,世界一流大学才能在循序渐进中脱颖而出。而作为新知识的策源地, 大学又是不断推陈出新的地方。从工业革命开始,大学逐渐从社会的边缘走向社会的中心,成为社会的“轴心机构”,肩负着引领社会发展,推动社会进步的历史使命,永不停顿地探索和追求真理是大学之为大学的首要。坚守使创新趋于稳妥,创新赋予了坚守时代的价值,世界一流大学的发展是创新与坚守携手并进的过程。创新是核心,坚守是保障,大学作为优良传统的护卫者、社会发展的风向标,保守与创新缺一不可。

  和谐与一流同步。世界一流大学面对世事的变迁,面对无数的诱惑和压力,追求一流的核心原则永恒不变。一流是和谐基础上的一流,和谐为学科交叉提供了高起点,交叉为一流建立了新路径。和谐是一流基础上的和谐,和谐是手段、是途径,一流是目标、是归宿。耶鲁在学科发展战略上坚持质量优先和规模控制的原则,始终如一地反对盲目的平庸化,坚持把耶鲁所要设置的一切学科都办成美国乃至世界

  一流。耶鲁大学明确提出,耶鲁的专业计划的形成要更多地由争取优异而非强求综合性的理念来指导,因为人类知识的范围是如此广泛,变化是如此丰富,即使一所伟大的大学也不能期望覆盖值得学习的每一个学科,可能更明智的是建立少数几个出众的教师组,使他们能够在专门领域为争取科研经费和研究生与世界一流大学相竞争。

  优异与广博并存。斯坦福大学的工程师培养计划充分体现了“优异与广博”的办学理念,斯坦福大学成立之初,土木工程系主任马科斯就反复强调“, 工程师必须在语言、社会科学、书写以及技术方面接受广泛的教育”。他的思想成为斯坦福工程教育的哲学基础,也使斯坦福大学成为世界上少数高度重视工学院而又使其与很强的人文和社科环境融合在一起的大学之一。法学院院长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法学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学科”“, 你若不懂经济学,你就不可能懂自然资源法或反托本拉斯法;你若不懂政治制度,你就不可能懂行政法;你若不懂历史,你就不可能懂宪法,如此等等”。教育学院在上世纪50 年代初一跃跻身于一流之列,其转折点就是建立了新的聘任制度,即教育学科所有的聘任决定都要与另一个学科领域一道做出,也就是说教育学科要与英语、社会学、人类学、艺术、法学、管理学、数学等学科一道评审和聘任教师。

  坚持操守与经世济纶。大学不是方外之地,也不是世外桃源,大学不仅要独善其身、坚持操守,更要经世济纶、学以致用、兼济天下。纵观世界一流大学发展史,其成功都离不开所处的时代和国家发展的大背景,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麻省理工学院不断让自己的教学与科研站在社会需要的前列,与科技进步的步伐紧密联系;耶鲁大学认为不但要使已有的人文、艺术和社会科学处于前列,还要选择几个对现代经济发展起决定作用的科技领域集中资源做到最好;斯坦福大学以注重科技转化著称于世,注重与产业界的密切合作,在产学研联合中把握机遇,硅谷对世界计算机行业居功至伟。

  四、异彩纷呈的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建设模式

  不同的理念、不同的历史、不同的背景、不同的功能定位、不同的战略目标,创设了大学和学科间的非一一对应关系。而不同的对应,造就了多元化的学科建设模式,展示了大学的不同特色。模式无所谓优劣,世界一流大学的学科建设模式呈现的是一个和大学自身适合度和谐调性最佳的结构,正是这些恰切和谐的、各具特色的———有时甚至是相异的模式,也才有了世界一流大学的殊途同归。

  平衡发展模式与重点突破模式。大学学科的竞争性特征是任何大学都不能回避的问题,由于资源的局限,学科之间的竞争日益突出,是一碗水端平,平衡发展各学科,还是有所侧重,鼓励支持一些学科先发展起来,不同的大学给出了不同的回答。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科建设模式之一就是平衡发展,学校有效地维持在一个各部分之间有机联系的整体之中。相比其他世界一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学科规模较小,虽如此,并不妨碍可能还促进了它在大学系统中的龙头地位。普林斯顿大学认为平衡的学科分布有助于维持良好的教学环境,任何科学研究都要与研究者所在系的学科大致相同,并有利于研究者改善教学质量,且不至于破坏学校各学科间整体上的平衡。在专业设置、研究方向、课程安排,各学院都考虑到与大学其他各科系尽量能有互为基础,互相补充,互相促进的关系。一些特别热门的科研题目,即使资金充裕,社会需要量大,也不能无限制地发展。而对于一些不太容易获得外界研究资助的学科专业,学校则利用自身的力量给予最大限度的扶植。

  斯坦福大学在学科建设模式上则采取重点突破的策略。最为著名的就是特曼教授的“学术顶尖”构想。选取化学、物理和电子工程三个突破口,经过重点建设,三个学科尤其是物理学成绩斐然。1952 年,布洛格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标志着斯坦福大学进入一流大学的行列。

  教学至上模式、科研重于教学模式与教学科研并重模式。教学和科研作为大学的两大职能,既有合作又有冲突。是科研重于教学,还是教学重于科研,亦或是教学科研并行发展,世界一流大学的实践证明,三种模式并无高低优劣之分。普林斯顿大学支持科学研究,认为高水平的科研可以保持高水平的教学,但是绝对不允许科研冲击教学,除了极少数由私人捐赠的专业研究教授席位外,即使是有世界级声望的教授也必须完成教学任务。而芝加哥大学第一任校长哈珀从一开始就强调“研究工作是学校的首要工作”,期望通过富有创新的研究工作,探索出一条开拓知识新境界的坦途。在优秀人才的选拔上,哈珀强调“以调查研究为主,以教学工作为辅”的选材原则,首先看重的是研究成果,而不是教学经验。在MIT ,教学在科研中的作用和科研在教学中的作用,无论怎么强调都不过分。“通过实验进行教学”作为首任校长罗杰斯的教育信条,一直贯穿于MIT 的实践中,利用科研进行教学,科研与教学紧密结合成为MIT 的特色。

  有限发展模式与全面发展模式。普林斯顿大学从一个乡村学馆发展成为美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坚持自己的道路,不赶时髦,不盲从权威,在缤纷的情势下保持清醒的头脑。20 世纪60 年代,面临建立法学院和商学院的巨大压力,普林斯顿大学进行了顽强抵制。今天,虽然普林斯顿大学仍然没有医学、教育学、法学和商学院,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其世界一流大学的地位。芝加哥大学则始终秉承全面发展的理念,从建校开始就是按照哈珀校长的理想,即朝着一个由神学、法学、医学、工程、美术、教育和音乐等专门学院组成的综合性大学的方向发展。

  协同发展模式。MIT 是一所重视科学、技术和管理的一流大学,它在宇宙科学、原子科学、航天技术、生物工程等领域的科学研究不仅居美国领先地位,而且引领着世界潮流。虽如此,它并不忽视人文学科的发展,不过这种发展也不是漫无边际的,而是“培植与工程、科学直接相关的学科”,充分发挥理工科的潜力同时也为理工科的发展提供支持。语言学、心理学携手并进,经济学与工业管理学紧密结合,政治学和电子学密切相关。特殊的发展背景,造就了MIT 与众不同的人文学科内涵,成就了其人文学科不输于其他学校的领先地位,而人文学科的发展,也使得MIT 的理工学科有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五、启示与借鉴

  随着我国大学学科建设的深入发展,大学学科建设体系已相对完备,学术水平有了较明显的提高。但不可否认,和世界一流大学相比,我国大学学科建设还存在着很多问题。首先是学科建设理念的迷失,从50 年代的院校调整到90 年代的院校管理体制改革,学科建设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府主导并通过一定的方式推行和实施的,带有明显的“自上而下”、“自外而内”的特点,政府强有力的干预所显露出来的规范性、导向性以及由此获得的丰厚资源,使其所隐含的标准成为大学学科建设模式选择和构建的参照系。因为缺少了发展的土壤和动力,学科建设理念成为空白点。而学科建设理念的迷失直接导致了我国大学学科建设原则的随意和盲目,主要表现为重设轻建,盲目扩张,追求规模等数量指标,忽视学科水平的整体提升;囿于单一的基地建设,忽略创新平台的构筑;学科规划华而不实,目标庞杂、琐细;有规划无实施,且缺乏必要的保障措施和效益观念。反映在学科建设模式上,表现为学科结构齐一雷同;学科体系各部分的互补互动功能不彰,整体效应得不到有效发挥。

  世界一流大学一流学科的形成得益于各具特色的学科建设模式,不同模式的选择与构建既不是即时之举,也不是空穴来风,不同的学科建设模式下蕴含的是对共同理念的一脉相承,是对自身特色的自信和张扬。我国目前大学学科建设的当务之急应是在借鉴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建设的经验基础之上,进行理念的重塑以及理念指导下模式的重构,探寻自己的路径,构建自己的特色。

  (作者单位: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教育部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