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泰泉:一颗永远醒着的灵魂

  马泰泉,笔名元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拥抱与决裂》《悲壮历程》《走出地平线》《龛镇弟兄》《蒋介石己丑年祭》等作品。

  千百年来,曹植的《七步诗》家喻户晓,老少能详。看似童谣一样通俗简易的诗句,字里行间流淌的却是人间热血。人们为这首兄弟相煎的诗洒下太多的眼泪。其影响之大,远远超出诗的本身。这首刀斧下的七步成诗,一字一句都是从他那双眼睛里碰落下来的泪、血与烈性的火,都是从他内心深处舔抚着被啮咬过的伤痕独对天空和大地的倾诉!它既是曹植生命的写照,也是对中国历史与现实的折射,更是对人类生存与毁灭的痛彻揭示。

  在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中,载入史册的文化名人着实不少,但以一首诗广为流传,常被人们景慕成典者屈指可数。有心想为曹植写点什么的念想已存心中多年,这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我和他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缘分。这并不是因为曹植曾当过我家乡的父母官陈思王,并在此殉职安葬,陈郡百姓为其四棺同出,万民悲恸,后奉诏迁葬东阿鱼山。知道或者熟悉一个人,与他是否为同代人没有关系。要了解一个死去千八百年的人,似乎并不困难,这主要是看你对他的真正了解和喜欢程度。

  千百年来为什么中国的老百姓这么热爱曹植,有那么多的文豪大家评说曹植,我极力想探究一下其中缘故。当然,像曹植这样一位世间难能有二的人物,古往今来引起人们的关注,必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常人不具有的特质让人很难定性,所以成为人们话头的范本,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来解读他。但是我想,对他的人生做悖乎历史真实的臆断或一孔之见,都是徒劳无功的。自魏晋以来,有关曹植作品的学术文论繁多,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曹植的生平传记,已有晋人陈寿著《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作千余字记述,后有裴松之作注引,其文字也不过万言。这似乎为后人留下太多的填补空间,曹植之所以成为历代文人墨客评品不尽的话题,多是为他卓越的才华深印在他写的每一行诗上而津津乐道,各持己见,但对于他浸透诗行的血泪和心灵史,深究者又有多少呢?

  就说《七步诗》吧,因此诗不见魏志本传,有人疑是附会,并非曹植亲作。提出这种“疑信难决”的可信度是什么?是权威还是历史?曹植为何“维系了千载的同情”?曹丕又为何“膺受了千载的厌弃”?《七步诗》除了揭示兄弟相煎的悲剧之外,又告诉了人们什么?那只操纵燃萁煮豆的幕后之手究竟是谁呢?以《七步诗》为标界,成为曹植人生的另一种生命形态,围观者在他七步成诗的举步间,看到的是怎样一双悲悯天下的眼睛?血与泪的凝结,情与思的辐射,酒与剑的狂放,又有谁能听懂那是他灵魂啼血的足音?还有《洛神赋》,在中国文坛被誉为千古绝唱,他笔下的洛神是神还是人?还有《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他对功成名就不懈追逐的最后寄寓吗?……但是,他倔强地倒下的躯体内,流淌的还是王者的血液、王者的风范、王者的期待吗?这一切一切,都需擦去历史的尘埃,拨开重重谜雾,以舍下苦力的劳作和披肝沥胆的求索,突破故纸堆和文字的局限,让人们看到一个从云里雾里走出来,走在坚实大地上的主人公。然而,面对一个沉睡千年的旷古奇才,我概不敢悖乎真实、超乎历史而夸大其说,妄加描绘,我只能沿着他走过的人生历程作一次生命轨迹的探幽,把活现于我心目中的曹植忠实地告诉人们。

  尽管隔着一千八百年,但古朴憨实的豫东人依然能与曹植掏心掏肺地交谈。这是因为在他那奔放的才情里充溢着大自然的万籁音响,而这个万籁奏鸣的世界早已潜入一个自然之子的心灵里了。他的俗,他的雅,他的悲愤哀怨,他的沉雄遒健,无论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都能从他的诗文里听到人类情感之弦的振动,都能与他在精神王国神交畅游。

  今天我们之所以喜爱曹植,不只是因为他饱受磨难而引起人们更多的同情,更是因为对他超凡的才华与人格的极大崇敬。他的作品中流露出他的本性,他的人品构成了他名声的傲骨,他的文采则凝结成他精神之美的血肉。倒下的只是一尊英年早逝的躯体,站立的却是一个永远醒着的灵魂!虽然,他是政治上的失败者,但他的人格却成全了他在文学上不朽的美名。历史记载下的不仅仅是兄弟间的手足相残,更重要的是曹植诗歌的风华绝代,上继“风骚”,下启盛唐,在六朝以至明清的历史长河中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以飘逸遒劲的诗风,以开阔辽远的视野,以朴素凝练的笔墨,写天地人生,写乱世景象,写战争苦难,在兵荒马乱和屡遭贬斥的岁月中,如此决绝地挺起中国文学的脊梁,在血泊和夹缝间捍卫其人格与生命尊严者,正是我们可亲可敬、可歌可泣的曹子建!前人已向我们倾情颂赞:魏陈思王植诗,其源出于国风,骨气 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思王之于文豪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又云:论汉魏以来两千年间诗家堪称“仙才”者,唯曹植、李白、苏轼三人耳!今天,曹植依然是中国文学天幕上一颗璀璨的星星。没有他,中国文学的光辉会黯淡许多。甚幸的是,在他身后渐渐隆起的中国文学高地上,同他接通气脉的接力者一个接一个地走来了。远远望去,李白、杜甫走来了,苏东坡、李清照走来了,辛弃疾、文天祥走来了,携着 “投枪”和“匕首”的鲁迅走来了……

  一个伟大的灵魂就长眠在淮阳城南那片田畴里,经历一千八百年风雨沧桑。一生壮志未酬、郁愤而逝的曹植,直至到死都一直在寂寞中等待。一千八百年时光,那是怎样的一种期冀啊!然而,曹植的身影从公元两百多年的三国时期,走到今天的21世纪,看来他还将一直走下去。这也许是因为,一首诗与一个民族的心灵史交融在一起,一个民族的文明基因里都有文学。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在时光深处,无限深情地呼唤他、怀念他、惋惜他?有多少人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假设为曹植?我相信,一万个人中,有一万个不同的答案。对于一个民族而言,再也没有比种植在这个民族心灵里的声音更为珍贵的了。

  他的躯体可以腐烂在泥土里,他的声音无法被掩埋!在这个似乎七步而括的天地间,该发生的故事都发生了,将要发生的故事迟早都会发生。于是,人们发现,曹植离我们并不遥远。那个醒着的灵魂,那双未泯的眼睛,那深深的血脉之声,一直伴随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足迹一路走来……作为一位风华绝代的诗人,人们被他语言的力量和美感所折服。他的诗作因极富情感和思想性而显得厚重,又借助想象和隐喻的翅膀而变得灵动。他的诗真诚、平易,但总带着一份执著;他的声音清澈、纯净,但总回响着一种抗议。他总是注视脚下的土地是否坚实,把最深沉的爱献给了这片土地;他坚信人民的力量,用他的智慧才情为人民歌唱,同时又以斗士的勇气去捍卫文化的尊严。

  伟大的曹植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对所经历的人生进行思考,终于坦然地向自己的内心和上苍承认:人是卑微的、渺小的,在自然的存在面前,人只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森林中的一片树叶,旷野里的一缕轻烟。名为皇叔,他是那么强烈地对抗自己的贵族皇室身份,那么激烈地反对皇权和所有不平等的事物,他把父亲曹操和朝廷授予他的官佩爵位乃至俸禄都交上去,甚至放弃一削再削的食邑,他什么都不要了。他要像一片树叶、一粒微尘、一缕轻烟一样回归到天地深处。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