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人民文学》编辑,上海作协专业作家。著有《耶路撒冷》《午夜之门》《夜火车》《水边书》《天上人间》等作品。
大卫·米切尔,1969年出生,英国作家。资料上说,他是欧美文学界公认的新一代小说大师,为21世纪英语小说开启了全新的模式与风貌。在这个“大师”泛滥的时代,比这更宏伟的装饰也吓不倒我了,我只看作品说话。最早看他的长篇小说《幽灵代笔》是2010年,上海文艺社的朋友寄给我的,说这本厚,你看看。这两年喜欢看大长篇,因为手头正在写一个大家伙,大得让人生疑和心虚:什么样的故事要花费三四十万字去讲?有种说法是:一个经过现代小说训练的作家,如果没能力在25万字内搞定一个长篇,这人肯定是失败的。为了抵抗提前到来的失败感,我必须不断地在电脑旁堆上一部又一部篇幅浩荡的长篇,靠这摞砖头宽慰自己:你看,这些家伙都写得这么长,笨蛋不止我一个。
《幽灵代笔》就在这摞砖头里上上下下地挪动位置,直到有一天我把它抽出来,随手翻到了《圣山》那一章。因为写的是中国的川藏,一翻就把自己翻进去了。一个外国年轻作家(此书出版时,大卫·米切尔30岁),在不足40页的篇幅里把一个中国女人的一生写完了,而且还写得如此清楚、曲折、精彩,连风俗人情和方言都照顾到了,让我刮目相看。因为这一章,我把剩下的九章也读了。这九章的故事分别发生在日本、香港、蒙古、俄罗斯、英国和爱尔兰,各个故事相互独立又藕断丝连。我对故事间的联系兴趣不大,震惊的是,大卫·米切尔写了这么多地方,每一处都写得地道,起码在我这个陌生人看来,《彼得堡》一章对该城市地理描述之详尽和自信,可作导游图来用。会讲故事,想象力充沛,细节的落实能力极强,这足以让我断定这是个好作家。我把书掂量了一下,够沉,437页,31万字。
接着找来他的另一本书《云图》,心情很好,又是一块砖头,486页,38万字。碰巧的是,这个小说也用了和《幽》同样的结构,6个故事,又是命悬一线地相互勾连。与《幽》比,结构上更精致了一点,玩了花招;每个故事讲了半截子戛然而止,后半段故事留待后半部书里讲,因此,小说就变成了1-2-3-4-5-6-5-4-3-2-1式的对称结构。和《幽》一样,这本大部头在某些部分好看至于有通俗之嫌,我却以为是长篇小说可供思考的新角度。
当然,促使我结结实实地把这部小说看完的动力不是“大师”,不是好看的故事,而是他的对称结构。这个结构并没有多新鲜,后来我和大卫私下聊天时也得到印证,它脱胎于卡尔维诺的长篇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又译《寒冬夜行人》)。我对《云图》结构的兴趣,更大的原因在于,自己手头在写的、提前让我有“失败感”的长篇用的也是类似的对称结构,章数都一样;区别在于,我的小说里讲的不是6个故事,而是一个故事;若是相对独立的6个故事作对称切割,操作上更简便些,但纠缠在一起的完整故事要让它精确地对称,做起来相当麻烦,我有点乱,然后看到《云图》,吾道不孤啊,便一头扎了进去。在写作的间隙,我几乎把所有的阅读时间都用在了《云图》上,我需要它给我“对称”的信心和勇气。
英国使馆文化处约我和大卫做一场对话,我于是将交流的重心放在《幽灵代笔》和《云图》上;在我看来,这两部小说更能体现一个与众不同的大卫·米切尔,也更能呈现出长篇小说在今天面临的问题。基于此,我把对话的题目拟为《长篇小说的困局和可能性》。
如果我们要求长篇小说能够对时代进行有效的描述和回应,那么我们应该会看到,在面对瞬息万变、纷繁复杂的当下世界,逻辑严密、故事整一的长篇小说越来越捉襟见肘。一个“慢”的世界,只要你观察得足够久,看得足够准,或许可以被严整地纳入一个叙事逻辑里,因与果一环套着一环,我们生活的真相慢慢就被卷了进去。但在一个“快”的世界里,世事变幻,信息庞杂,因果的链条大部分时间是断裂的、错位的,无数的因才能导出一个果,或者一个果源于无数因,而你却想把生活的要点用一条坚硬的叙事逻辑三两下就提炼出来,如同拨云见日,可能性恐怕甚微;就算此计可行,那些非法的、旁逸斜出的、身处边缘的无数个偶然,你如何解释?进不了故事逻辑的就一定与本质和真相无关?也许恰恰相反,在一个整体感逐渐丧失的时代,真相和本质正飘流在外。
《幽灵代笔》和《云图》探讨了一个共同的问题:命运和偶然性。我们很清楚,当我们谈论命运和偶然性的时候,其实谈的是必然性。当我们在谈必然性的时候,我们往往先验地认为必然性一定就很强大,强大到足可以用一个不锈钢般光滑的逻辑来实现。事实却很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大卫·米切尔用连缀在一起的若干个故事告诉我们,必然性也有可能气若游丝,而偶然性往往自成一个世界。所以,他在两部小说中,尽可能淡化我们所要的那个强硬的逻辑,而是无限放大和强调一个个偶然性自足的生活;他从一个地方跑到另外一个地方,从此时代穿越到彼时代,他如此看重偏安世界一隅的生活,以至于不得不全心全意地讲好每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
假如我们不把故事连缀的长篇习惯性地认定为中短篇小说集,那我们可能会对这些年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长篇小说有一个新的思考。就我的阅读,以拼贴的方式写就的长篇小说可以数出一堆:朱利安·巴恩斯的《101/2章世界史》《福楼拜的鹦鹉》,库切的《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夏日》《凶年纪事》,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波拉尼奥的《2666》,等等。为什么这些作家的长篇选择了这样的形式?当他们舍弃故事整一性的长篇结构时,长篇小说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在他们看来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以为,和库切、波拉尼奥他们一样,大卫·米切尔在用《幽灵代笔》和《云图》回答同样的问题;长篇小说如何及物、有效地介入和表达时代与时代感,他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大卫·米切尔的小说好看,据说他喜欢的作家里有村上春树和保罗·奥斯特,我相信这不是谣传。作为他们的“弟子”,大卫·米切尔的小说里有纯真的爱情,有宗教修行的哲思,有邪教组织逆天的屠杀,有瞒天过海的造假骗子,有高科技犯罪,有漂泊海上的冒险家,有前克格勃特工,有原始部落人,还有无所不能、无孔不入的幽灵。这些足够了,任何一个故事拿来拍好莱坞电影都没问题。刚看《云图》时,还不知道小说已经被沃卓斯基姐弟和汤姆·提克威改编成了电影,后来看了片花,的确很有好莱坞大片的风貌;根据5分钟的片花我基本可以肯定,至少在风格上电影是忠于原著的,那感觉太像了。由此,我想表达一下敬意,那就是,他成功地将科幻引入了《云图》,在我看来,科幻很可能是所谓的纯文学的一个新的生长点,我们完全可以就此深入地讨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