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宁:生命的践诺

  两千多年前秦末楚人季布“一诺千金”的故事脍炙人口,天下传唱。其后,唐人如李白有“一诺许他人,千金双错刀”的赞美,如顾云有“果践玉音,不移金诺”的感慨,如钱起有“且感千金诺,宁辞万里游”的吟叹,极尽感佩地说这承诺践诺的关乎天关乎地的大事情。

  我这里想说的,是一位让我萦怀不去感怀万端的老人。他对徽州的十年“三诺”,真的是感天动地,淳钧无价的。

  且说“一诺”。这一诺,促成一座特色鲜明博物馆。十年前的一天,北京一处简朴的餐馆,休宁籍在京人士恳谈会正在热闹地举行。突然,一位拄着拐棍的老先生登台,他语调坚定地说道:“我们家乡是状元县,历史上出了十九个文武状元,这何等了得!假如状元县能够把状元博物馆建起来,我将捐出收藏的科举文物,作为状元博物馆的展品。”说着,就示人拿上来一包宣纸包裹的物品,打开,“今天,我捐出第一批,一共八件”。现场映入大家眼帘的是一幅清代状元的捷报!会场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作为当时县长的我,赶紧走上前去,紧紧握住老人的手,郑重表态:“我们一定要建起状元博物馆!”

  正是老人这“一诺”,切合了当时县里文化建设的思路,状元博物馆在各方的努力下,在百姓的拥戴下,顺利建成,成为状元古县的文化地标,成为展示徽州文化和状元文化的窗口。而后来老人陆续捐出数十份珍贵科举文化藏品,为博物馆增添了令人信服的展陈内容,那一份光绪年间休宁状元黄思永的殿试卷,则成为这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徽州本来就有“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良好传统,科举更是留下许多传奇。老人义举之后,状元县里的状元文章更加精彩。最意想不到的是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合作,不仅推出大型展览《皇家密档与休宁状元》,还共同出版了《金榜:休宁通往紫禁城之路》图书等。所有这些,其实都是励志的篇章,我们仿佛沿着时空隧道,来到徽州乃至天下最杰出的学子们身边,亲历着他们孜孜不倦的求学历程,目睹着他们精忠报国的成才之路。这也分明就是一种历史和文化的力量。一时间,季羡林、罗哲文、冯其庸、黄澍等一批文化学者纷纷为状元博物馆、状元阁和海阳书院题写匾额对联,连台湾故宫博物院前院长周功鑫看过,也评价甚好。至于2014年又被国家有关部门授予“中国状元之乡”,那是后话了。

  再说“二诺”。这一诺,诺出老人心中的更大“企图”。状元博物馆建成,老人非常高兴,他要把自己几十年节衣缩食、四处搜寻来的200多件科举文化文物一股脑捐给家乡,在状元博物馆内形成一个专题类的展厅“清代科举文化馆”。他一开始在电话里同我说了,我心里一惊,这一诺可不寻常,这批宝贝是他花了多少心血得来的啊!

  老人果然践诺,在北京育新花园他们的家里,老人一件一件地把东西交给我们,包括张謇、翁同龠禾、刘墉、康有为、李鸿章等大家的墨宝,没有一点不舍,只有郑重的托付。我们派去一辆大面包车,满载着老人的这批宝贝,遥遥千里,运回徽州。而今在状元博物馆东区的位置,一座古朴雅致的小楼悄然挺立在人们的眼帘,构思精巧的展厅,一件件珍贵的清代科举文物,使我们分明看到一个个古代学子奋发成才之路,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动人篇章,更体味到一种乡土真情的力量——“乡贤程公,桑梓情浓,漉沙淘金,襟怀可镂。”这里的每一件展品无不包含着老人寻访收藏的艰辛,浸润着他对家乡的赤子之爱,所以,家乡的人们更愿意将这处充溢着书香的博物馆称作道德馆。

  至于“三诺”,则是一次特别的展览。2014年,市里要编一本《徽州乡村纪事》大型图书,我带编辑部的同志上门约稿的时候,老人说了一句:“我手头还有几大系列的藏品,如果有可能,就回到家乡办一个专题展览吧。”——这轻轻地又“一诺”,就是我们今秋在黄山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看到的精彩展出:《学人风范——中国近现代大学校长遗墨展》。

  几年前,联合国一个组织在北京举行“九个人口大国农村地区基本文化与成人学习研讨会”,我有幸作为中国唯一一个基层代表在会上作了发言。在讲话的最后,我借联合国组织的这个讲坛介绍了老人:“他是终生教育的代表,他这一生除了教育以外,还收藏了大量同世界教育、中国教育有关的各种文物。他有一个梦想,就是要在有生之年建一座中国高等教育的博物馆。”这个介绍引起了与会国际学者的强烈共鸣。而《学人风范》展就是老人高等教育博物馆梦想的扛鼎之作,这是一份惊世骇俗的专题文化收藏,也是一条呕心沥血的寻访之路,老人为此付出了35年的坚持和努力,从严复到蔡元培,从胡适到马寅初,从季羡林到冯友兰……收藏囊括了二十世纪上半叶百余所中国高校二百余名校长之翰墨。这样的作为简直让人叹为观止,那一件件珍罕的历史墨宝所透射出来的深厚文化底蕴和高尚的精神情操,让无数人流连忘返。

  但很少有人知道,为了这样的文化抢救和保护事业,他同老伴节衣缩食数十年,几乎耗尽了毕生心血和财力。有一次,老人拼尽全力拍卖来一件珍贵的京师大学堂校长柯劭忞总监督的墨迹,事后,和他竞争的人以质疑的口气问他:“一个教授哪有这么多钱收藏名人手迹?”面对这样的疑问,老人只是报以微微苦笑,心里叹道:“他哪里知道?我交完拍品款之后,银行存折中仅剩120元,这点钱不可再挪用,因为还有下半个月的日子要过。”

  老人说:“我深爱中华文化,学者手迹也好,名家书法也罢,还有科举文献等,都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我们可以从中体味历史名人的学养和人品,体会到我们这个民族对文化的矢志追求。我愿意用我的余生继续做这件事。”

  “我深爱中华文化”,这一诺“诺”得多好。我说的这老人叫程道德,字陶庵,别署古癖斋主,1935年出生于休宁县城海阳镇。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知名学者,文物鉴藏家。酷爱中华传统文化的程先生迄今已编辑出版《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人墨迹》《二十世纪北京大学著名学者手迹》《名人信札的收藏与鉴赏》(合著)《康有为牛津剑桥大学游记手稿》《民国时期军政要员手迹》《中国近现代文化名人遗墨》(上下册)等六部大型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