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凤娟:林黛玉的读书单

  曹雪芹在《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中,形容林黛玉有“咏絮才”,恰恰与薛宝钗的“停机德”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之始,给林黛玉的定位便是才女。林黛玉初到贾府,贾母就曾问及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刘姥姥进大观园,来到黛玉的居所,发现“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误认为是哪位哥的书房,可知林黛玉多读书、好读书,与同时代的男子相比毫不逊色。在《红楼梦》行文中,梳理出林黛玉的读书单,可以看出博览群书是林黛玉这位才女形成的关键因素。林黛玉的读书喜好、性情、思想以及曹雪芹对黛玉所倾注的情怀,都可以从这份读书单中找到答案。

  博览群书后,林黛玉在对各类书籍充分习读了解的基础上,与贾宝玉产生共鸣,做出了相同的文化选择,表现出对集部书籍的偏爱。古代将图书分为四类,即经、史、子、集,文学类的书籍就被划分在集部之下,清代《四库全书》将集部分为楚辞类、别集类、总集类、诗文评类和词曲类。林黛玉自是对这种文学类书籍情有独钟。而诗词类的书籍,又是在黛玉所偏爱的文学类书籍中最受其青睐的。在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学诗时,黛玉让香菱先读一百首王摩诘五言律,然后再读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次再是读一二百首李白的七言绝句,以他们三人作底子,再看陶渊明、应玚、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等人的诗作。丛林黛玉让香菱读诗的顺序来看,想必黛玉是看过这些诗人的诗作的,对他们每一个人的作品内容和风格都非常熟悉,且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故而才能排出习读的先后顺序。

  当然,林黛玉看的诗词绝不仅仅止于上面提到的这些,在与大观园众姐妹赋诗结社的举止中也能对其略窥一二。《咏白海棠》中,一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便让人拍案叫绝,清新洒脱之气溢于言表。林黛玉的这句诗就借鉴了宋代卢梅坡的《雪梅》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填柳絮词《唐多令》中的“香残燕子楼”的典故则来源于唐代白居易与张仲素的唱和诗,燕子楼的故事以及二人创作的缘由见于白居易《燕子楼三首并序》。“嫁与东风春不管”来源于唐代李贺《南园》诗:“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在《红楼梦》中,有的地方也直接提到了林黛玉看的书。比如第四十五回,黄昏阴雨时,倍感凄凉的黛玉随手拿了一本《乐府杂稿》。今天这本书已经无法考证,它也有可能是曹雪芹自拟的,但是以“乐府”二字命名的书籍,应该和宋代郭茂倩的《乐府诗集》的内容和性质相差无几。在其后,黛玉又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作词《代别离·秋窗风雨夕》。

  在诗词之外,林黛玉对诗歌理论性著作也有涉猎。在黛玉教香菱学诗时,黛玉还阐释了她自己的诗论主张:“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这里“不以词害意”就出自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卷七:“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语,不可以词害意。”袁枚的这本《随园诗话》就是一本诗歌美学和诗歌理论的著作。当然,若论起黛玉看的书籍,在数量上最多的非诗词类书籍莫属。

  《红楼梦》中所体现出来的林黛玉读过的文学类书籍多集中于唐代大家,比如初唐的张若虚,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王维、飘逸浪漫的“诗仙”太白,大唐转折期的“诗史”杜甫,中唐“诗鬼”李贺、重写实尚通俗的白居易,晚唐的李商隐等。至于为什么会体现如此众多的唐代诗人,应该是因为唐代的诗作是我国历史上产量最多且品质最高的,出现了一大批闻名后世的诗人;另一个原因就和作者曹雪芹有关了,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不仅是清朝康熙时的名臣,还是一位有名的文学家和藏书家,曹寅曾奉旨刊刻《全唐诗》,这必定会对曹雪芹产生很大的影响。

  在文学海洋中泛舟的黛玉,深深地受到文学的浸润与熏陶,使得自身的生活也充满了诗意。平日里见景生情浮现在脑海中的,自然是诗词,就连起社赋诗时也是才思敏捷,一挥而就。在二十三回里,林黛玉在听到女子演习戏文《牡丹亭》时,心动神摇,便想起了唐代崔涂的诗《春夕旅怀》:“水流花谢两无情。”及南唐李煜的词《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借此来感叹时间的飞逝和自己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在第四十回中,宝玉欲让人拔去残破的荷叶,黛玉以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让宝玉打消了这个念头。该句出自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原句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在宝玉生日酒宴上行酒令,史湘云出了刁钻古怪的主意,对酒底和酒面都进行了限制,“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宝玉无招应对,但却没有难倒黛玉,在众人催促宝玉时,黛玉就替宝玉作了一个。酒面“落霞与孤鹜齐飞”出自唐代王勃的骈文名篇《滕王阁序》,“风急江天过雁哀”应是化用于宋代陆游的《寒夕》中的诗句“风急江天无过雁”,酒底“何来万户捣衣声”应是源于唐代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中的诗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正如在第三十七回中咏白海棠时,别人都交卷了,黛玉还没有写,受到李纨催促,便一挥而就,最后她的诗作得到大家一致称赞。

  对文学类书籍的广泛阅读,在开阔黛玉的文化视野、提高文化修养的同时,也使得林黛玉的性情和人格在阅读中得到了升华。她喜怒分明,不矫揉造作,不阿谀奉承,颇有文人侠客的气骨。曹雪芹将自身才华的精髓都赋予了林黛玉,黛玉对文学类书籍的喜爱,也正是曹雪芹对这一类书籍情有独钟的影射。不幸的是,林黛玉所生活的时代仍然是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满腹经纶的黛玉也只能困于大观园的深闺中,最终仍逃脱不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的悲剧性结局。曹雪芹后期的处境与林黛玉的处境非常相似,只不过林黛玉是被性别绊住了脚,曹雪芹是被历史无情地抛弃。饱读诗书却无法施展抱负,生活窘迫却找不到出路的他,终于在一个阖家欢乐的除夕之夜离开了这个让他失望的世界。这是林黛玉的一声叹息,也是曹雪芹的一声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