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淦铭:王国维于学术境界的睿识与历练

  如果我们去观察遗存的王国维先生之照片,可以看到他虽然穿着长袍马褂,留着辫子,但有一样却富有象征性,这就是他的一副眼镜是新潮的!就在这副新潮的眼镜后面,是两道犀利的、挑战的、傲气的目光!这双眼睛的后面就通向他的一颗灵动的、卓越的、追求新境界、大境界的心灵!

  王国维的学术境界太迷人了,你一踏进“王学”的宫墙之门,就迎来庭院深深,松柏参天,花果飘香!这里有他亲手创建的文学的、美学的、哲学的、史学的殿堂等等,一座连一座,美轮美奂!当你流观这些殿堂时,你会惊讶、赞叹、折服他的智慧、原创力以及建构的境界!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杰出的学术大师之魅力,而且王国维又不仅是属于中国的,还是属于世界的!

  王国维没什么学位,中等文化程度,不是硕士,也不是博士,更不是博士后,他完全是靠孜孜不倦地自我奋发、刻苦。他认识到非常重要的东西:学术的灵魂在于境界。为什么他能够在二十世纪初,一百年之前,建筑起一座又一座的学术里程碑,一座又一座辉煌的学术殿堂?就在他把握了学术的灵魂是境界。

  境界是学术的灵魂

  青年王国维以诗人的灵动、美学家的敏感、哲学家的参悟,串联了晏殊的《蝶恋花》、欧阳修的《蝶恋花》、辛稼轩的《青玉案》三句话,把本来不相干的三句名言连缀成“三境界”说,将历史上无数大事业家、大学问家成功的秘密结晶于文学意象之中。

  青年王国维,是英气勃勃的诗人、哲学家、美学家。他有诗人的灵动、美学家的敏感、哲学家的参悟,当他深入体味晏殊的《蝶恋花》、欧阳修的《蝶恋花》、辛稼轩的《青玉案》的三首词时,突然灵光照彻,发现了人生的大美、大哲理、大境界。他把本来不相干的三句话连缀成“三境界”说,从而玲珑剔透,成功了一个美妙的经典语言!《人间词话》云: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这是王国维对历史上无数大事业家、大学问家成功的深刻反思,并作出了核心的概括,又巧妙而形象地结晶在文学意象中。我们应当追问:王国维怎么会作出这种“三境界”说的?他是怎么串联起来?怎么激发出来的?

  如果我们走近当时年轻的王国维,会发现他正踌躇满志地寻找自己发展的道路。再走进他的心理空间,我们会惊讶王国维当时的心中活着许许多多古今中外的哲人,这些曾是王国维的精神导师!

  王国维深入研究过的,有老子、孔子、孟子、荀子、墨子等大哲人,有屈原、陶渊明、杜甫、苏东坡等大文学家。王国维又深入研究过许多的外国哲人,有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有德国的康德、叔本华、尼采、席勒、歌德,有英国的莎士比亚、拜伦、培根、休谟,有俄国的托尔斯泰,有荷兰的斯宾诺莎,有法国的卢梭等等。王国维在自己编辑的《教育杂志》中曾经为许多伟人写过传记或评论。王国维从这些伟人中发现,他们的成功有共同的内在逻辑,而那种逻辑正在这晏殊的、欧阳修的、辛稼轩的三首词三句话中。

  这同时也成为了年轻的王国维、乃至他一生奋斗的目标与座右铭。王国维的一生就是依循“三境界”而行进历练,而终至巨大成功的。时代最终造就了王国维,而王国维也最终多维度地造就了20世纪的一代学术时势。在王国维短短的学术生涯中,他就涌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具有震撼力并影响久远的学术洪波大潮!

  王国维在1904年28岁时发表《红楼梦评论》,掀起了第一个学术的新潮,标示出“红学”研究的新向度!王国维开创了用西方的哲学、美学、文学观念来分析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先河,开创了中西文学的比较研究。王国维在1909年33岁时发表《人间词话》,提出了“境界说”这一核心的新理念,这是对于传统文学评论的理念革新。王国维在1912年36岁时发表的《宋元戏曲史》,郭沫若说:“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璧。不仅是拓荒的工作,前无古人;而且是权威的成就,一直领导着百万的后学。”王国维后来告别文学、美学、哲学后,他继续掀起一个又一个学术的新潮!他在甲骨学、敦煌学、简牍学上都是公认的奠基人!1917年41岁的王国维发表力作《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郭沫若赞扬:“王国维的业绩,是新历史学的开山!”

  不仅如此,王国维还是大教育家、考古学家、逻辑学家、文字学家、语言学家、版本目录学家等等。比如,他一百年前就率先提出了在德育、智育、体育之外,还有一个美育的问题!这是何等的睿智!他的学问就像一颗大宝石的每个切面都发出耀人的光芒,又像涌动的新潮应合着世界的潮流!

  三重境界的历练

  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为什么王国维如此激赏这种意境?因为此意象太符合王国维的所见、所思、所为了。“昨夜西风凋碧树”,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情景啊?昨天晚上,猛烈的西风刮来,碧绿的大树上,一片一片树叶凋落。有一点迷茫,有一点凄凉。这是一种变化的意象,时序在变,物象在变,世事在变,心态也在变。这正与王国维的观察相同,当时是一个世道巨变、学术剧变的时代,是旧学蜕变为新学的时代,是国门洞开的中外学术碰撞的时代。然而也正如王国维指出的,当时中国是暮气沉沉的学术界!王国维是学术新潮的先觉者,他确实“一叶知秋”,在“一叶”的飘零中觉察到秋天的到来;他更能知道秋天后的冬天以及紧接着的是烂漫的学术春天。

  因此,他要独自去寻找学术发展的道路,这是为了自己,也为了整个民族的学术。他又十分欣赏“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种意境,因为太密合王国维的逻辑了。王国维就在寻找着道路,而且确实是“独上高楼”般地寻找,一个“独”字真实地成了王国维艰苦寻路的写照。他曾指出,当时学界尚未觉醒,昏沉麻木,毫无朝气;因此他必须独立观察,独自思考,独辟蹊径地去创造伟业。

  同样,一个“高”字也密合了他的寻路情况。他确实能够站在民族命运的高度,同时又是站在时代的、历史的高度去瞻瞩,去寻路的。诗句中的一个“望”字也颇可以玩味,王国维在登高望远地寻路,要“望尽天涯路”。这“天涯”不仅是中国的,并且是放眼世界之“天涯”;不仅仅是当下时空的,而且是古往今来的“天涯”。

  于是王国维出色地揭示了那一时代的学术特征:第一,学术必变的时代;第二,研究自由的时代;第三,最大发现的时代;第四,西学东渐的时代;第五,中学外渐的时代;第六,学术“三无”的时代。

  再让我们来听听王国维这位先觉者的声音吧!虽然已经是21世纪了,但是他在20世纪初的声音还是那么生动有力,那么能打动人!

  王国维说:时势在变,国势在变,学术当然也在变!如今已非教权专制之时代,而是研究自由之时代。王国维热情洋溢地讴歌:“今日之时代可谓之发见时代,自来未有能比者。”他又揭示出规律:“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王国维敏锐地总结:当时有几大发现: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敦煌文献;内阁大库之文书档案;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这些新发现所产生出来的“新学问”,都足以显示重大的学术价值,为以往所不能比拟。

  王国维说:学术“三无”,学无新旧之分,学无中西之分,学无有用无用之分。从近代以来,人们经常争论“中学”、“西学”,哪个重要,哪个为体、为用,等等,至今不休,王国维超越其上,真可以说是高瞻远瞩。王国维说:学无中西之分,“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有兴者”;“学问之事,本无中西”。这就是王国维的卓越的世界眼光、超前的学术的国际化理念!学术又没有有用、无用之分别。王国维说,学术要去求索自然、社会、人生的真相,因此“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如此则每一种学术都有用。然而一直到今天,还有人们认为学哲学无用,学文学无用,学文科无用,等等,相比之下,王国维的眼光是深邃的。

  王国维还科学地预言:当时中国的一些新学问必将逸出国界,具有国际性质,将合全世界学者之全力研究之。你看看,王国维一点都不保守,不因为甲骨片、敦煌宝库是我们中国的,就由我们中国来研究,研究到它透了,再给外国人研究,他不是的。

  由这样的时代而反察自身,王国维确立了自己的学术之路:1.自任学术之使命;2.与学术时代同步;3.开拓崭新的学术;4.从旧学走向新学;5.中学与西学汇通;6.智慧地学术流转。

  王国维抓住时代的契机,找到自己的道路,也为学术界指出新路。他青年时期走用西方的学术与中国的学术相化合的路径,开创学术的新境界。他中年后在“五大发现”中的三个方面,即甲骨学、简牍学、敦煌学上均作出了辛勤的卓有成效的探索,被公认为是这些国际性新学术的开拓者、奠基者。王国维在学术上是置身于一个广阔的国际学术平台上来观察、思考问题的。他的那种学术眼光、胸襟、气度、理念,让我们实实在在地感到他的大境界!王国维的学术大成功,其实不全部赢在他的终点,而大多是早赢在不平凡的起点上了。

  第二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王国维执着地在既定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地追求真理,而为之“不悔”,而为之“憔悴”。这里不仅有躯体上之苦乏,亦有心志之锤炼,甚至如王国维所说的可以“不悔”到这样的地步,即是可以为真理而“牺牲其一生之福祉”。

  王国维是一个情商、智商十分高卓的大师。比如智商,胡适说过,王国维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尚书》、《诗经》都研究了几千年了,可是到了王国维那里,却发现了还有许多地方不能解读出来,是因为其中有许多上古的成语,人们不知是成语而乱解,甚至连大学问家也不能免。王国维首先发现了上古成语的问题,并做出了开创性的研究工作。

  然而王国维又最懂得聪明人之下苦功夫,才能在探寻真理的学术之路上走得更远更有成效。俞平伯写《人间词话序》中说:《人间词话》“虽只薄薄的三十页,而此中所蓄几全是深辨甘苦惬心贵当之言,固非是胸罗万卷者不能道。”俞平伯看到了王国维的胸中藏有万卷书,因此才能吐出这些丝来,编织成如此美妙的锦缎。

  王国维是真正苦读的大学者,罗振玉家大云书库所藏50万卷书籍曾与他朝夕相处,蒋汝藻家三代藏书他得于尽观。王国维结交了当时许多著名的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看到了许多别人没有眼福能看到的珍贵书籍。王国维手校手批的古籍不少还保存在北京图书馆,在每一本的眉端、行间、卷首、卷尾都留下了他的眉批、夹注、校语、跋语,丹黄灿然。你一看,肯定会感动,各种颜色的字写满了。他自己说过:“有时是校书度日。”在日本的时候,他的夫人要跟他商量点事情,王国维拿着书本只当不听见,我要看书呢,不理会夫人。夫人恨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这个书夺过来,丢在火炉里。王国维痛下苦功如此!

  王国维第二次东渡日本后,转向甲骨学、简牍学、敦煌学、经学、史学的研究。他开始下更大的苦功夫、笨功夫。年轻时,他最不喜欢读《十三经注疏》,现在他要通读《十三经注疏》,要精心研究甲骨文、金文、封泥、简牍等。他决心要开拓出又一片新学的广阔天地出来。他为罗振玉收藏的大批书籍、甲骨片、金文拓片、碑刻拓片、封泥等一一整理编次、考证。日本的夏天太热了!常常汗流满面,身上全部湿透了。有时一天下来,只能弄十几个铭文,十几张纸,非常非常的艰苦。所以每天早上王国维在日本京都迎着一轮朝阳踏着露水,朝气蓬勃地走向罗振玉的住所,然后开始一天的艰苦历练,晚上一个疲惫不堪的王国维回家了。明天早晨又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王国维,明天晚上又是一个疲惫不堪的王国维,这是何等艰苦的锤炼!但是王国维快乐地、主动地接受这种工作,其实是为了投身到新学问去,宁愿先下“炼狱”的功夫。正因为在日本有这样一段艰苦的历练,王国维走向了后来更辉煌的学术境界。

  第三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说,寻找到方向对头的道路,又执着地追求,经过千百劳作,必有所成,最终豁然开朗,求得“真”与“是”,从而将自己的发现汇流入真理之长河中去,这是何等的欣慰!

  王国维在这里机智地活用了这一十分诗意的境界。本是元宵佳节,游人如织,灯火如海,鲜花如潮,就在这样的情景寻觅心里的理想佳人,当然难找,因此虽然千百度地寻寻觅觅,可怎么也找不到,然而最后在蓦然的一次回首时候,却发现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佳人在冷落的灯火处。这是何等的欢欣鼓舞!何等的喜出望外!何等的出乎意料之外又正在情理之中!

  这种喜悦是一般人不容易体会到的,正如王国维曾经说过的:“夫人积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这是连南面称王者也享受不到的,也是无法交换的。

  王国维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获得成功。梁启超曾经称赞王国维:“我们看王先生的《观堂集林》,几乎篇篇都有新发明”,“其辨证最准确而态度最温和,完全是大学者的气象。他为学的方法和道德,实在有过人的地方”。这都是他“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真实写照!耐人寻味的是,王国维他不是一辈子只在某一个较狭窄领域中的专家。他不是一个狭窄专业中的所谓“领军人物”,而是开拓一个时代学术的战略家与统帅!

  境界的关键在人格

  王国维这样的大学者,他还坦然地说过自己愚暗,对于《尚书》这本书大约有十分之五还读不懂,对于《诗经》也有十分之一二读不懂。这使当时的研究生大为震动,先是不能理解,继之则无上敬仰。

  学者的人格是境界的关键。学术道路要人去选择,什么样人格的学者就会选择什么样子的道路,选择怎么样去走条路,走到什么地步,达到什么境界。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同样境界的关键在于人格。

  梁启超这样评论王国维:“学者徒歆其成绩之优异,而不知其所以能致此者,固别有大本大原在。先生之学,从弘大处立脚,而从精微处著力;具有科学的天才,而以极严正之学者的道德贯注而运用之。”道德与人格是如此的重要,“一个极严正之学者的道德”人格,对于进入辉煌的学术境界是太重要了!梁启超真可谓慧眼!

  王国维自己也曾经指出,学者出现的一些问题多与人格有关,有的就是大学者也不能免。王国维特别重视:“当知学问之事,无往而不当用其忠实”,力戒“以意气为之”,特别讲究“实事求是”。王国维这样的大学者,他还坦然地说过自己愚暗,对于《尚书》这本书大约有十分之五还读不懂,对于《诗经》也有十分之一二读不懂。这使当时的研究生大为震动,先是不能理解,继之则无上敬仰,再后来学生们懂得了做学问不要不知为知,不知就是不知,要由不知去求得真知,这才是学者,才能做大学者。他做导师的时候,也是这样坦率。研究生来问他问题,他说,这个问题我知道的,一遍一遍地讲,懂否?懂了,好。要是不懂,我再给你讲,一遍一遍讲,懂了吗?懂了,行了。有的问题,王国维一看,不大清楚,他就用海宁话说,“弗曾见过!”“阿拉弗晓得格!”王国维就是这样严于律己的。

  正如梁启超曾经赞扬的,王国维“每治一业,恒以极忠实极谨慎之态度行之,有丝毫不自信,则不以著诸竹帛;有一语为前人所尝道者,辄弃去,惧蹈剿说之嫌以自点污,盖其治学之道术所蕴蓄者如是,故以治任何专门之业,无施不可,而每有所致力,未尝不深造而致其极也。”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顾颉刚十分敬仰王国维的学术与人格。他曾经比较过王国维与康有为,说道:静安先生确与康氏不同,他是一天比一天进步的,到近数年愈做愈邃密了;而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做完之后,便以为自己学问成功了,曾说“三十五岁以后,学问没有进步,也不求其进步”,所以学术界上的康有为,三十六岁就已经死了。这也就是王国维的天天求进步的人格魅力!

  王国维的确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一位杰出的学者,也是国际著名学者。为中西文化所“化”的王国维,藉时代之伟力,凭俯视一世之才,将新学问煽扬得光焰四射,催开出奇葩丛簇。王国维的学术世界洪波涌起,星光灿烂,弘深瑰丽,显示了真正学术大师之“大”、哲匠之“哲”、巨灵之“灵”。王国维的学术境界给人们的智慧是无穷的,这位大师的榜样力量也是无穷的。

  (文章原刊《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