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教授
谈“为己之学”
今天是“世界读书日”,要我来在这样的活动(中华书局读者开放日)上面发表一点想法,我就想到了我们读书究竟是为什么?所以就定了那样一个题目叫“为己之学”。刚才主持人引了《论语》里孔子的那句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对这句话,荀子有一个发挥,荀子在他的头一篇《劝学》篇提出来:“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数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君子之学从耳朵里听进去,要把它留在心里,然后还要把它体现到他的行动中间去,他的四肢和他的动静,一言一行,因此他说的话他做的事,都可以成为人们的榜样。反过来,小人之学,是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这样的学问怎么能够使得他的七尺之躯完美呢?所以他接着讲,“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这也就是说君子之学是为了完美其身,完美他的七尺之躯。而小人之学以为禽犊,是交易用的,所以他从耳朵里听进去,嘴里就说出来了,只不过是一个贩卖,对完美他的七尺之躯一点没有用处的。所以,“古之学者为己”的“为己之学”也就是“君子之学”,通过读书是为了来完美自己的。
所以,我想我们今天读书不要成为“今之学者为人”那样,不要成为“小人之学”那样,把读书学习当做增长财富,进行交易的“禽犊”,而要成为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不断地完美自己。
清代有一位写《朱子家训》的朱用纯先生,他讲到,一个人读书之前是这个样,读书之后还是这个样,那就等于没有读书。所以读书以后要能够变化气质,那样读书才有用。
我们现在很多的书籍可以说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那么我们究竟读什么书呢?其实什么书都可以读,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开卷有益”,打开什么书都会对我们有益的。我们现在这个书分类分得也很细,所以有的时候也让我们不知道选什么书来读好。那么中国传统文化中书籍的分类是比较简单的,我们分为甲乙丙丁四类,或者我们叫它经史子集四类。是比较简单的。其实我们现在不管你分多少类,我们如果给它归纳一下,其实也可以归纳为这四大类:经史子集。
从经书来讲,所谓“经者,常也”,它是讲一些常道,通道的,也就是它可以贯穿古今,贯穿万物、万理,它带有总体性、总括性的,而且是一些最根本的,为人,处事,认识天道、地道、人道一些最根本的道理,这就是经。
史,是历史。是明古今之变的,司马迁讲天下的学问无非两大类,“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是我们人跟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通古今之变”,就是来了解我们人类社会,人事的变动、朝代的变动给我们什么样的经验教训。所以史学在中国的文化中间具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我经常讲中国文化中有两个重要的传统,就跟这两个有关系,一个是“以史为鉴”,或者叫“以古为鉴”,也就是“通古今之变”;一个叫“以天为则”,就是效法天地,也就是“究天人之际”。《论语》里就讲了“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为什么呢?天是最伟大的,但是尧以它为榜样,所以形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以天为则。中国人的理想人格,理想的德行,都是向天地万物学来的,一个圣人,他的德行要能够跟天地之德相配、相并。所以我们到孔庙里面去看,对孔子的称颂最重要的两句话:一句是“万世师表”,孔子是万世师表;再一句是“德配天地”,孔子的德行能够跟天地一样。所以“以天为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传统。“以史为鉴”“以天为则”,也就是整个学问。我们围绕这个来做,“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所以经和史,一个是最根本的道理,一个是我们的历史。
我们这两类分了以后就很明白,所以我们读经书是为了明天理、晓人道,明白天理,知晓人道,这是经书。读史书,通古今、知兴替,把握历史,懂得人事的变化、社会的变化,它的兴起、它的衰落。所以唐太宗讲“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鉴,可以知兴替”。所以古人又讲了“观今宜鉴古”。我们要看出今天的问题,要拿历史当一面镜子照一下。过去我们也讲过那么一句话,“忘却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所以历史的延续、继承是非常重要的。
我也常觉得我们现在历史的教育是远远不够的,很缺乏的。历史承载着文化,不知道自己的历史、不知道自己民族自己国家的历史,也就意味着他不懂得自己民族、国家的文化,一个不明白自己民族、国家的文化,你要让他来爱这个国家,来热爱这个国家,来尊重这个国家,对国家有信心、对民族有信心,这怎么可能呢?因此,清代著名的一位学者龚自珍就讲了一句非常重要的深刻的话,就是说“欲灭人之国,必先灭其史”。
中国传统中间还有子书。子书就是各种不同的学派,各种不同的对于天道、地道、人道的那种认识。那么本来我们的世界是非常丰富多彩的,对于各种事物的认识,人们都会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去思考,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也会有不同的理解,这就是我们常常讲的文化的多样性、多元性。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区,人们对同样的事情会有不同的看法,就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同一个地区里的人们也可以对同样的现象作出不同的理解,有不同的看法,有不同的诠释。所以文化的多样性、多元性是一个客观的事实。所以《孟子》里就有那么一句话,叫做“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物不是统一整齐的,都有不同的,这是事物的实情。所以去年习近平主席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年的论坛上面,讲到文化多元性的时候就引了这句话。所以诸子百家对于各种事物不同的看法,对同一个事物不同的看法,可以增长我们智慧的。
集部,集部是更复杂更多样了。我们过去集部里又分了总集、别集、专集,各种各样,那么说明了我们文化的多样性、丰富性。在这个集部里,我们就可以长见识、养情性。我们在读书中间可以增长我们的知识,增长我们的技能,这是无可否认的。但是我们读书的根本目的,我讲不是在长点知识、增点技能,而是在我们明白更多的道理。《中庸》里面讲到我们怎么样的读书,第一个就讲博学,什么叫做博学呢?近代一位著名的学者章太炎先生的弟子黄侃先生,他讲了一句话,我觉得非常有意义。他说:所谓博学者,为明白事理多,非记事多也。博学是因为你明白很多事理,不是说你记住了很多事情。明理是一种智慧,智慧是一种知识。所以我们的博学是要落脚到明理,而不是说记事。所以我经常讲中国的文化是一种学智慧的文化,不是单纯的学知识的文化。知识是静止的,智慧是变动的。智慧是一种运用知识、发现知识、掌握知识的能力。我年轻的时候,也非常信奉“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半个世纪的人生经历才改变了我的看法,才开始意识到知识如果不能运用,不仅不会是力量,有的时候还会成为你的思想的牢笼,让你进去了出不来,让你困惑、让你郁闷,不知道何去何从,学了很多东西,可是出不来。所以,后来我就提出了,我说不能再讲“知识就是力量”了,应该讲“智慧才是力量”。
佛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主体的重要的组成部分,那么佛教里面也有重要的观念、观点。其中有一句是:“依智不依识”。我们依靠的是智慧的“智”,而不是知识的“识”,佛教为什么这样讲呢?佛教讲唯识学。唯识学里面讲,我们人所认识的现象世界,都是我们人通过眼、耳、鼻、舌、身、意六个感觉器官的功能认识的。六识,这个“识”就是指六个感官的功能。这个感官功能是什么功能呢?就是分别的功能,我们现在常常用这样的词叫做“识别”,识的功能就是分别,也就是我们通过六个感官去分别这个,分别那个,分别不同的颜色,分别不同的形状,分别不同的声音,分别不同的气味,分别不同的味道,分别不同的材质。你一触摸,软的,硬的。分别不同的观点、思想,所以这个“识”,就是去分别、识别。那么根据佛教的观念来讲,人的或者生命的一切烦恼痛苦的根源就来于这个分别,分别了以后,你又不能把它融汇起来,那不就痛苦了吗?所以他要用一种对于世界本质的理解的智慧去破除这种分别的止境,佛教唯识学的一个核心命题就叫做“转识成智”,要能够突破、超越这个识的局限,分别的局限,用佛教的般若的智慧打破这个分别,然后融会贯通地认识事物的本质,放下执着,所以佛教也是提倡一种智慧。
儒家更是如此了,强调学习一定要融会贯通。《论语》里不是讲了吗,“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我们成语有一句话叫“举一反三”。“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是说,我给你讲了这个角的道理,而你不能融会贯通其他三个角的道理,这样的人还能教吗?孺子不可教也。融会贯通,就是能够运用知识举一反三。这也就是刚才我讲的中国的文化里面都认为万物有一个共同的理,我们把握了这个理就可以运用到任何方面去。所以我们根本的问题是把握这个共同的道理,能够去运用它。
我们现在读书,如果从中国传统的图书分类来讲,那就是经史子集都要读一点,不能只读这个不读那个,总的来讲是通过这样一些阅读来开阔我们的眼界,改变我们的性情,增长我们的智慧。让我们每个人能够成为一个更加完美的人。拿古代来讲就是成为一个君子。我常常跟大家讲,我们读屈原的《楚辞》,里面经常赞美香草美人,我们现在人读到美人就以为是美貌的女子,其实《楚辞》里讲的美人是什么?是完美的人,是君子。所以都是来让我们做一个完美的人,要做一个完美的人光读书也不行,所以《中庸》里既要“博学之”,还有“审问之”,还有“慎思之”,还有“明辨之”,最后更需要“笃行之”。要落实到我们行动上来,知行合一,学修一致。中国近代有一位学者叫段正元,他讲过一句话:“读书万卷不如知道一言”,读了万卷书不如来记住一句话;“著书千册,不如实行一事”,写了千册的书,不如去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我们读书要跟我们实践结合起来,知行合一。要读让我们明理的书,不要只去记一些章句。
我借今天这样一个机会,把自己一点点肤浅的想法贡献出来,请大家批评指正。
(本文为作者在中华书局“读者开放日”上的演讲稿,发表时有删节)
本文来源:《中华读书报》2015年5月27日。
摘要:通过阅读来开阔我们的眼界,改变我们的性情,增长我们的智慧。让我们每个人能够成为一个更加完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