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惟愿一辈子读书 ——答《新京报》记者吴虹飞问
陈平原:学者
摘要:时至今日,少时山村里昏黄的灯光,深夜中遥远的木屐,盼望雨季来临以便躲在家中读书的情景,仍不时闯入梦境。
1984年,我30岁,念完硕士,北上求学,王瑶先生收我为北大中文系第一届博士研究生,应该算是个人学术生命中的转折点。记得当时北京的柳树和迎春花生机勃勃,而琉璃厂的古书和故宫的红墙绿瓦,也令人心醉。
那时北京生活很不方便。广东人经常要洗澡,来了之后不能够;广东人比较讲究吃,而当时的北京则不然。我还记得去买胖头鱼,我问师傅是死的还是活的,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一通:你什么时候见过活的鱼啊?当时北京不产鱼,没有活鱼。还有一次买鲤鱼,我问他要一条公的,因为广东人吃鲤鱼,是分公和母的。那人还以为我在取笑他。
尽管生活差异很大,但是北京的文化环境和学术氛围,还是吸引了我。
今年是中国建立博士学位制度的20周年。20年前拿到博士学位, 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激动。自己到未名湖边拿完就回来了,也没有戴博士帽。不过路上买了一个很大的西瓜,在宿舍里冰了大半天,晚上就吃西瓜,庆贺了一番。
别人问我,当博士意味着什么。拿到博士学位那一刻,我最明晰的就是: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辈子读书了。
现在的孩子上学是很自然的。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则不然,读书和不读,只是擦身而过的机会。我们那时候不容易有机会读书,如果有,也只是命运的偶然。能够读到这个地步,能够在大学里有一份教职,很不容易。相比我的同辈人,我是很幸运的。时至今日,少时山村里昏黄的灯光,深夜中遥远的木屐,盼望雨季来临以便躲在家中读书的情景,仍不时闯入梦境。
1969年初中毕业,由于父亲被批斗,不能再继续念书。回到潮汕老家的一个山村插队,很快我就当上了当地的民办教师,就像阿城的《孩子王》那样的,16岁开始教书。当时教孩子和现在不一样,先要教他们上课不能尿尿,突然学生会站起来,老师——我要尿尿。你告诉他,上课是不能尿尿的。等到下课的时候,他就叫:老师——我的裤子湿了。我就是从这样的孩子开始教起,一直教到五年级。
潮汕地区的人,长大之后可以下南洋,走北方。而我们下乡的时候,不能去四方闯荡,到省城去,是要开证明的。一直到了上大学, 我才看到了火车。农忙的时候下地干活,我第一天劳动,村里的父老乡亲照顾我,让我扛两把锄头,走了六七里地就累得够呛。晚上读书,有时有电,有时没电。最向往的是下雨天,这样可以躲在家里读书,而雨天读书,又有更多的失落。我在乡下待了八年,包括青春的懵懂冲撞,伴随着整个时代的变化,那时候的苦闷,是觉得前途渺茫,不知道路在哪里。最落拓的时期,恐怕就是在这一段时光。我当时以为,我们三兄弟,都会“屈死”在这个小山村里。当时说了,让父亲很伤心。
但我一直有一个愿望,一种冲动,如果有机会,我还想继续读书。
1971年,“读书无用论”还很盛行,我工作也很顺手,但我做了个决定,辞职去念高中。放弃做老师来当学生,对我来说是第一个坎。我的成绩,平均每门都是99分以上。那个高中至今没有这样的记录。
第二个坎是1977年高考制度的恢复。我高考报的第一志愿是中山大学,第二志愿是华南师院,第三是肇庆师专。我的愿望十分简单,只要能够念书就好。
这些强烈的读书愿望,决定了我的生命历程。
父亲的书房必然影响孩子的趣味。父亲是当地中专的语文教师,自己也写诗,写散文,喜欢买书、藏书。在当时,他的藏书算是很多的了,尤其是文学和史学,所以我的趣味偏好于此,也是有渊源的。 他喜欢古代文学和外国诗歌,前者对我影响深远。外国诗歌我读的是莱蒙托夫、普希金等。
“文革”期间,学校关门,图书馆也关门,外面的革命乱哄哄的,多亏父亲那些藏书,让我那些年头没有完全荒废。
最早读的,你想不到,其实是各种语文教材。各个年代的语文教材,父亲都保留下来。那时初中高中的语文教材我都读完了,从中了 解古今中外文学的基本知识。
我父亲中学没有读完就辍学了,但是受新文化的影响很深,甚至影响到他的生活和观念。他特别希望我能读北大。日后我跟从的老师的著作,基本上我在山村都翻过。比如林庚先生,我父亲就有他的七八种书。王瑶先生的书更多,还有中山大学诸位老师的书,以及多种《中国文学史》《中国诗史》等,家里都有收藏。那时我的阅读不讲究学科、专业什么的,凭趣味选择,比较驳杂,说不好听就是“乱翻书”。
“文革”刚结束,百废待举,作为恢复高考招收的第一届大学生,“七七级”很被人期待。然而图书教材、课程设置、学术氛围等,都不尽如人意。现代文学、古代文学完全没有课本,我们一年的文艺理论课程,竟是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中心。学生不满,教师也很雄辩:“谁说毛泽东文艺思想不是文艺理论?”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温馨的回忆。当时为了买刚刚重印的《安娜·卡列尼娜》,我们从中大到北京路的新华书店,坐了40分钟的车,天一亮就赶去排长队。《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这样买来的, 为了主人公的命运,我们在吃肉煲的时候,争得脸红耳赤。那时刚好“思想解放”,学校允许我们办刊物。我们在闹市叫卖《红豆》, 居然卖得还不错,但每次回来,一算都亏了,不知道是钱找错了,还是有些人根本没有给钱就拿走了。
那时候,老师和学生关系比较密切。老师比较用心,而学生又比较好学。现在我很感慨,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越来越疏远,老师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传授知识。当年梁启超感叹,到清华授课,基本上是做演讲,和学生交流不多。这有点可惜,因为除了知识传授,关注性情与思想的对话,不是在课上完成的。后来我带硕士和博士,星期四上完课之后,会和学生一起吃饭。吃饭当然很简单,我有饭卡,学生打了饭到我的研究室,边吃边聊天。
我教过许多学校,对好的学生,有一种“依赖”和期待,希望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作为老师,要愿意花许多精力在学生上。和学生沟通,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的导师王瑶先生有过一句比喻:学人和大学,就像商品和橱窗的关系一样。我在北大,借橱窗的光,是获益者。在北大,因有师承的原因,引起公众关注,在学术界获得成功比较容易。但我很希望有一天,能够让橱窗意识到商品也很重要,也就是说,你的存在能够为大学增添光彩。
我们这代人,在历史转型时期,从少不更事的时候,怀着美好的向往和对前途的未知,仿佛在荒野中一步步挣扎着走过来。我最惶惑的时光,以及逐渐形成自己的性格和趣味,是在中山大学完成的,因此记忆也刻骨铭心。
(初刊2003年12月1日《新京报》,原题《陈平原:惟愿一辈子读书》)
选自:《阅读·大学·中文系》,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