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涛,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教育学原理、教育人类学、“生命·实践”教育学的教学和研究。著有《教育常识》《教育科学的世界》等。
人世间始终存在两种教育:面向他人的教育和朝向自我的教育。这是两类不同指向且具有内在关联的教育方式。
面向他人的教育,指向于他人,致力于有计划有目的地影响和改变他人的生命,因此可称之为“他向教育”。这是最常见的教育样式,是教育者,尤其是作为职业教育者的教师,每日必做的功课。教育的全部神圣和庄严均来自于此:这是一项改变他人、提升他人生命境界的事业;教育所有的艰辛和沉重也来自于此:还有什么比促进他人生命的变化更新,更为艰难持久的事情?所以,真正的教育,必定是繁重漫长的“慢教育”。
朝向自我的教育,以“自我”为教育对象,目的在于自我的完善与发展。古人推崇的修身养性,大致可以归于此类。它主张在处理好“人与自然”“人与他人”的关系之余,还要考虑“人与自我”的关系。这是一种“我向教育”,其实就是“自我教育”,它追求的是自我的不断更新再生。
为什么在“他向教育”之外,还需要“我向教育”?无非是因为“他向教育”具有限度,而“我向教育”拥有独特价值。
习惯了以“他人”为教育对象的教育者,在把外在于自身的他者,视为全部教育世界的同时,可能导致对自身存在的遗忘,“自我”因为被对“他者”的关注而被湮没。这种“自我意识”的缺乏,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那些“自我感觉很好”者的通病。其背后的潜在预设是:自我已是无可挑剔和提升的“完人”,因而有资格对毛病百出的他人“循循善诱”,结果往往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这或许是教育关系中不平等的根源,也是某些教育失败的原由。这类教育者的典型特征是“好为人师”和“毁人不倦”。
很不幸,近来我发现自己也有了“好为人师”的习惯,喜欢对那些不符合我的眼光和取向的人与事,发表“教育式批评”,俨然是被批评者的导师。我在有意无意间将指导和教育自己学生的方式,推而广之。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有“好为人师”的乐趣,很“享受”这个“他向教育”的过程,教育言语间的快感和醺然,时常让我陶醉。现在想来,很多情况下,这些“自我陶醉”背后或多或少的“自命不凡”“自鸣得意”,纯粹是“自我享受”,但对作为受教育者的他人来说,可能却是一种折磨和痛苦。
由此联想到今日网络上的喧闹,那些在骂战中充满了戾气的语言背后,何尝没有“教育气息”和“教育目的”,以及“教育他人”的冲动和欲望?那些言语,充满了对他人的不屑和对自我的欣赏。教师本来最应该是温暖人心之人,不期然变成了语言的暴徒。从诲人不倦到毁人不倦的转换,往往在一念之间和一语之中。
朝向自我的教育,之所以有存在的价值,首先是因为这样的教育,昭示了教育者自我批判、自我改变的勇气、责任和行动。
曾经有一位母亲带着孩子去拜访圣雄甘地,请求他劝说孩子少吃糖。甘地沉默不语,随后请他们一周后再来。一周后,甘地开始了他与孩子的教育谈话。母亲忍不住问:“上周您为什么不教育我的孩子?”甘地回答:“因为上周,我自己也在吃糖!”
这种“我向教育”的践行者确信:所有的教育,应从自我教育开始。所有教育的起点,是对自我的教育。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缺乏自我教育意识和能力之人,有能力去教育他人,一个从不努力完善自我之人,却孜孜于促进他人的完善。这就如同“一个不热爱读书之人,却到处教育他人怎样读书”,遗憾的是,这样的不可理喻和荒唐可笑,在我们的时代并不鲜见。
两种教育的差异,并不意味着它们相互之间的割裂,更不代表我们需要在二者之间进行非此即彼式的选择。教育生活中最日常也最本真质朴的关系,表面上是师生关系,实质上是他人和自我的关系,是他向教育和自我教育的关系。教师如此,学生亦如此。
教育的过程,是他向教育与自我教育之间穿梭或穿越的过程,更是二者之间双向转化的过程:既要把每一次的面向他人的教育转化为朝向自我的教育,他人始终是呈现并照亮自身的镜子,也要把朝向自我的教育转化为面向他人的教育,自我更新生长的体验和经验,可以由己推人,与他人共同分享。这种螺旋式上升的转化过程,诠释了教育的真谛:是他人和自我的生命能量彼此转化生成的过程。
教育之难,难在这种相互之间的转化生成。教师之难,也在于此:在“好为人师”之外,还需要“好为己师”。这样的教师,才是足以让人信服和尊重的教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