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词人”乔羽

乔羽

 

摘要:在乔羽7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创作了1000多首歌词,其中《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的祖国》《祖国颂》《爱我中华》《难忘今宵》《牡丹之歌》《夕阳红》《思念》等名词佳作,集地气、人脉、国魂于一体,开一代歌词新风。

 

在当代著名词作家乔羽7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创作了1000多首歌词,其中《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的祖国》《祖国颂》《爱我中华》《难忘今宵》《人说山西好风光》《牡丹之歌》《夕阳红》《思念》等名词佳作,立意深远,韵味绵长,集地气、人脉、国魂于一体,开一代歌词新风,以其久唱不衰、家喻户晓的举国影响力,赢得首屈一指的“大国词人”地位。有趣的是,乔羽流传很广很久的歌曾经大都是电影主题曲或春节晚会压轴曲,有的电影或晚会已经被人们淡忘,可由他作词的歌依然经典流传,比如《我的祖国》《让我们荡起双桨》《人说山西好风光》《难忘今宵》《思念》等等。

“一条大河波浪宽”

1956年夏,乔羽正在赣东南、闽西一带原中央苏区为创作电影文学剧本《红孩子》搜集素材。长春电影制片厂导演沙蒙拍来一封接一封的电报,催他到长影为电影《上甘岭》的主题歌作词。

当时,乔羽想一鼓作气把《红孩子》剧本写好,几次回电恳请沙蒙就近找别人写。沙蒙却不容商量,又来了一封加急电报,电文长达数页,最后一连用了三个“切”字和三个惊叹号。

乔羽只好遵命赶到长春电影制片厂,果真一派十万火急,影片已经拍完,样片也已经剪出来了,只留下安排主题歌的那几分钟戏,准备等歌曲出来后再补拍。

沙蒙催乔羽快写,他也不敢怠慢,忙问导演:“你认为这首歌应该写成什么样子呢?”沙蒙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只希望将来这部片子没人看了,这首歌还有人唱。”

乔羽当即投入工作。找人要来样片,躲在长影小白楼里翻来覆去看了整整一天。尽管他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但《上甘岭》里残酷的战争场面还是让他惊心动魄,心绪难平。从此,他便沉浸在这首主题歌的歌词创作中。

两周时间过去了,一个字没写出来,“憋”在那儿啦!沙蒙急,乔羽更急。沙蒙几乎每天都到乔羽屋子里来一趟,不急不躁的样子,闲扯几句就走。然而,乔羽知道他是故作镇静,这反而使乔羽更有压力。

当时,乔羽至少有以下几种选择:一是大唱英雄赞歌,既贴题又来情绪;二是用一个“反打”手法,大唱仇恨歌,控诉美帝国主义的残忍,既贴题又解恨;三是贴着赞歌的思路走,来上几段“地大物博,文化悠久,山河壮美”之类的唱词,也可能通得过。然而,上述几条都被他一一否决了。这不是沙蒙想要的,也不是乔羽想要的。

写不下去的时候,乔羽总爱在一个篮球场上转来转去。一天,天气晴转多云,突然有几滴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接着便雷声大作,暴雨滂沱,大地一片水茫茫。大雨过后,他发现一群孩子正嬉笑着在水沟里放草船。万没想到,正是这个小小的细节,让乔羽脑海里蹦出一句歌词:“一条大河波浪宽!”于是他急忙转身回屋,一口气就把这首好像在心底“储藏”了很久很久的歌词宣泄般地写了出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第二天早晨,沙蒙照例到乔羽房间里来转悠,乔羽把稿子交给他看。沙蒙呆愣了一下,赶紧把稿子铺在桌子上,不足200个字的歌词居然反复看了半个小时。最后,他把稿子拿在手中,上下掂了一掂,只说了一个字:“行!”就笑眯眯地走了。

之后,作曲家刘炽完成了谱曲,郭兰英来演唱。当《上甘岭》电影首映式结束时,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沙蒙再也憋不住了,他哭了……

有评论说,《我的祖国》是一首优秀的抒情歌曲,深切地表达了浓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歌曲前一部分以抒情的女高音形式,将奔涌而来的思乡之情洋溢在甜美的歌声中,使人仿佛看到祖国江河帆影漂移、田野稻浪飘香的美丽景色;后一部分用混声合唱形式,与前段形成鲜明的对比,唱出了“这是美丽的祖国”主题,激情澎湃,气势磅礴。

有一位地理学家曾经这样感慨:中国还有一条穿越时空、四方奔流的大河没能标在地球仪上,那就是乔羽的歌——“一条大河”!

《我的祖国》对于乔羽的歌词创作生涯开了一个好头。从此,他用歌词创作把祖国与个人的命运紧密联系起来。在他的上千首词作中,流传范围较广、传唱时间较长的就是歌唱祖国的部分,可称之为“祖国系列”。出版社整理他的歌词集时,属于这个系列的共有45首:比如20世纪50年代的《我的祖国》《祖国颂》;60年代的《祖国晨曲》《雄伟的天安门》《人说山西好风光》《汾河流水哗啦啦》;80年代、90年代之后的《难忘今宵》《爱我中华》《祝福中华》《问国耻谁雪》等等。其中《我的祖国》《爱我中华》《难忘今宵》被“嫦娥一号”卫星带入月球轨道,唱响在浩瀚的太空。

“我家就在岸上住”

乔羽的家乡山东省济宁市,是黄河岸边著名的水乡。大运河穿城而过,泗河水绕城而流,微山湖涛声不绝。

1927年11月15日,乔羽出生,正赶上中华民族灾难深重的危急关头。1931年“九一八”事变;1933年日本强行攻占山海关;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日寇大举侵略中国;同年12月30余万南京平民死于日军屠刀之下……

乔羽来到世上的第10天,母亲正抱着他喂奶时,一枚炸弹突然穿透屋顶直唰唰地栽在床前,冲起满屋烟尘让人喘不过气来。父亲闻讯赶来,找人把炸弹拖到野外引爆,娘俩这才幸免于难。

1941年,乔羽14岁。弥留之际的父亲抚摸着他的小手,看了又看,两行混浊的泪水在枯槁的面庞上浸漫着,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话:“你太小了!”在这多难之秋,父亲撒手人寰,乔羽顿觉人世的凄凉和无望,沉湎于迷茫的人生选择之中。

左手一指太行山

1946年春,乔羽正在济宁中西中学读书。因为成绩优秀,一位共产党地下工作者找到他说:“你愿不愿意到共产党开办的北方大学读书?”

这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乔羽当即答应了。按照规定必须是秘密出行,他原名乔庆宝,必须给自己换一个新名字。他正蹲在厕所里冥思苦想时,天突下雨,周身被雨水打湿,就叫“乔雨”吧,又觉得有点俗,遂又想到“羽”字,便有一种轻盈飘飞的感觉浸润心头。于是,他立即告诉那位共产党地下工作者:“我以后就叫乔羽了!”这一叫就是70多年。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国民党攻城的枪炮声频频响起,乔羽依偎着恐惧不安的母亲坐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他就秘密离开了家乡,把思念的折磨残酷地留给了母亲。

北方大学设在太行山革命根据地邢台县城近郊。乔羽和几个同学坐着马车上了太行山,过黄河时正赶上断流,马车在黄河沙土地上艰难地行进,那马累得大汗淋漓,咴咴直叫。他们就从车上下来跟着马车走,走了6天才到。乔羽被编入北方大学艺术学院文学系高级班。太行山是他的课堂。几乎天天要行军,有时上课都在行军的路上,或蹲在山沟里,或坐在石头上。

太行山对于中国革命,对于乔羽本人都非常重要。来太行山之前,他还是不知命运归依何处的乔庆宝;进入太行山之后,他已经是共产党大学校里的乔羽了。从此,在济宁水乡长大的乔羽,又有了大山的依靠。

1948年秋,乔羽毕业后留校进入剧本创作室,与光未然、贺敬之、冰心、崔嵬等诗人、剧作家在一起工作。

1948年年底,北平即将和平解放。作为文管会成员,乔羽奉命进驻长辛店。为迎接1949年10月1日举行的开国大典,他带领长辛店3000多名工人参加了入城仪式。当毛泽东主席用浓重的湖南乡音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站在金水桥上仰望国旗的乔羽,热泪横流。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天高地阔、风光无限,自己顶天立地、扬眉吐气了。

“让我们荡起双浆”

《让我们荡起双桨》,可以称之为乔羽为祖国而歌的“第一作”。

电影《祖国的花朵》拍摄于1954年春,是第一部反映新中国少年儿童幸福生活的故事片。那年乔羽27岁,在中国剧本创作室工作。严恭导演认为这部电影的主题歌词由乔羽来完成最合适,一是在年龄上与少年儿童较接近,二是他创作发表的《龙潭的故事》《果园姐妹》《森林宴会》《胜利列车》等七八部儿童题材的剧作已受到小朋友的喜爱。严恭导演找到乔羽说:“花朵在春天里开放,我们的祖国已迈出春天的步伐,要把一种美妙的开始写出来。”

当时,乔羽以一种近乎陶醉的心情接受了任务,可之后却被一阵阵急躁煎熬着。因为儿歌与儿童剧的创作不同,它必须符合儿童的直感、本能、单纯、稚拙这些心理特征。一连几天一点儿灵感都没有,试着在稿纸上写了几笔,荒唐亦可笑,干脆放放再说。

一天,乔羽和热恋中的女友佟琦在北海公园租了条船,和过队日的少先队员一起在湖上泛舟。忽见有一船孩子向他们划来,孩子们悠悠然划浆的神态,小船儿推浪而行的憨态,瞬间打开了乔羽的灵感之门:“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佟琦问:“你这是怎么了?”乔羽激动地说:“快上岸,歌词来了!”

他拉着佟琦连蹦带跳来到一片绿草地上,掏出个小本子赶紧写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让我们荡起双浆》就这样在北海公园诞生了。

回望乔羽歌词创作的这只小船儿,它的启航恰恰就在这个美好的春天里,这只乔羽的“小船儿”看上去并不大,可它装载的尽是歌颂祖国、歌颂人民、歌颂家乡的不朽诗篇。

“共祝愿祖国好”

1984年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排练场上,当节目排练得差不多的时候,总导演黄一鹤突然觉得缺少一首与整台节目相配合的歌曲。他想到了乔羽。此时,乔羽正在为《中国革命之歌》的创作、排练而疲于奔命。黄导匆匆忙忙地走进乔羽的办公室,开口便说:“我是来求援的,你马上给我写首歌词,春节晚会要用!”乔羽一惊,问道:“你说的‘马上’是什么概念?”黄答:“就是现在。我坐在这里等你写,写好就拿走!”乔羽一看黄导急得不行,叹口气道:“你明天早晨5点钟来拿吧。”乔羽送走黄一鹤时已经是凌晨3点钟。

乔羽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由于当时大家忙昏了头,我也没来得及问黄一鹤这个词到底写点儿什么。因此在动笔时已经来不及想更多了。我只想大年三十除夕晚会,家家户户的人都是要看的。各家的情况虽然不同,但是中国人都把这一天晚上料理得最温馨、最喜庆。团聚、祥和、祝福,家家如此。要根据和表达这时人们的情感,我认为亿万人最一致的就是这句话:共同祝愿祖国好。尽管也会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祝愿,最大的祝愿就是这句话。这个‘共同点’,引发了我创作的‘兴奋点’。很自然地,我就有了第一个句子‘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干什么呢?‘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写到这里,我很痛快地舒了口气。我觉得有了这几句话,这首词的价值也就出来了。转而又想,这是咱们中国人最吉祥的一个晚上,再来一段吧‘告别今宵,告别今宵,无论新友与故交,明年春来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就是这么简单。”

凌晨5点,乔羽把词交给黄一鹤。从此,36年来,36次春节晚会,乔羽的《难忘今宵》几乎成为央视春晚固定不变的“告别曲”。

为那首永远的《思念》

在当代中国,不知道《思念》这首歌的人不多,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首歌是著名词作家乔羽为他的二嫂所写。二嫂为她那3天的婚姻苦守了66年的故事,曾经流布海峡两岸,并融进《思念》的旋律,成为当代中国人心中的一支情歌。

乔羽的二嫂名叫张福贞,1915年生,与乔羽的二哥乔庆瑞同岁,两人是在父母的安排下闪电结婚的。在外当兵闯荡了8年的乔庆瑞,难违父母之命,只好糊里糊涂地把“堂”给拜了。

不把新娘放在眼里的乔庆瑞,处心积虑地想着怎样才能摆脱这个不情愿的婚姻。熬到晚上,当新娘张福贞伺候他洗脚时,他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发现苍天赐给他的原来是一个美人。他像当时的文人墨客那样,给张福贞起了个格外美丽的雅名:婉君。这一夜,他们备感相见恨晚,发誓相爱到永远。

乔家小院呈现出一片洋洋喜气。然而,家里突然接到了部队的急电,命令乔庆瑞火速归队。那是1937年7月8日,“卢沟桥事变”爆发的第二天。国难当头,乔庆瑞不得不与家人、爱妻告别。

这一别就是51年,乔庆瑞一直杳无音讯。张福贞一直苦苦盼着丈夫的归来,从青春少妇到白发老太婆,终于盼到了从中国台湾来大陆探亲的丈夫。

原来,乔庆瑞当年随国民党的部队前往台湾,他曾想尽一切办法与家人取得联系都未成功。后来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件,说济宁文大街的居民被日本鬼子的炮火血洗一空。从此,他万念俱灰,到台湾后娶妻生子。

乔羽曾委托美国华侨打听到二哥乔庆瑞的消息,兄弟之间才重新建立了联系。随后,乔庆瑞回到了阔别51年的家乡。

1988年,当乔庆瑞从火车车厢里颤颤巍巍地走下来时,盼望了51年的乔家人顿时抱头大哭!小汽车在乔家门口“嘀嘀”一响,张福贞的心乱跳乱撞,呼吸都困难。听到有人喊她的昵称“婉君”时,她头脑发胀,两脚不听使唤,半走半跪出屋来,终于见到人,心里知道是他,泪眼却认不出来。

“婉君,婉君。”还是乔庆瑞连连喊了她的名字。骤然间,几十年有过的全部委屈、全部痛苦、全部折磨,一齐涌上心来。她疯癫一样地喊他,想扑过去,腿却不听使唤,“咕咚”一下,竟和他跪在一起,搂着头号啕大哭。

乔庆瑞和张福贞团聚了29天又匆匆返回了台湾,因为那边也有他难以割舍的妻子儿女。回到台湾后,乔庆瑞一病不起,于1997年辞世,享年82岁。离世前3天,他给乔羽打了个电话,询问张福贞的近况,反反复复地说很想念家,一做梦就回家,就见到了父母,出奇地想吃老家的水煎包子。

二嫂的执着痴情,一直在乔羽心里沉淀荡漾,他回想到多年前邂逅的一只盘旋身边久久不肯离去的蝴蝶,诗人的情怀被激荡起来,一首温情得让人流泪的作品《思念》写成了: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难道你又匆匆离去/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

2003年,张福贞病逝。这个为了短短3天婚姻而坚守了一生的老人,临终弥留之际,用手指着那个她从来不当人面打开的红漆木箱子,让人打开。一看,箱子里装着的是她当年的嫁衣和两双红绣鞋。家人明白她的意思,把嫁衣和红绣鞋往她脸边一靠,她就安然离世了。

张福贞悲壮的爱情故事从此终结,而毛阿敏首唱的《思念》仅仅才是方兴未艾。

乔羽从青年写到老年,可以说万变不离其宗。虽然词作的名字各有不同,而主题只有一个,都是我的祖国!没有变,也不会变。笔者曾多次采访乔羽并出版了两本书,一本《乔羽恋歌》,一本《不醉不说:乔羽的大河之恋》,两本书都没离开过一个“恋”字。这就是祖国之恋!或许正应了一位诗人的话:只要有祖国在,乔羽的“一条大河”就会奔流不息……

不论是诗化了的《我的祖国》,还是“白话”了的《爱我中华》;不论是《难忘今宵》,还是《祖国颂》,只要一触摸到“祖国”这两个字眼,乔羽总是能以澎湃的激情、激昂的心智、独特的语汇,将深藏于心底的大情爱与大视野献给他深爱着的伟大祖国。

本文来源:《传记文学》2020年第10期。作者:周长行。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