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走过一段美的历程

 文/誰最中國

摘要:“人的一生有时辰,美的历程无尽头。”李泽厚在中年时总结说,搞美学最好具备两个条件:“清醒的思辨能力”和比较敏锐的感受能力。就是这样一位早熟的思想者,引领我们走过了一段美的历程。

 

“春风三月,凭窗远眺,但见白雪罩顶的洛基山脉,再也看不到那满山红艳的杜鹃花和金黄色的遍野油菜花了。怅何如之。”

2020年春天,李泽厚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小镇,写下了这段文字,他已经在这里居住多年。以往每年,他都会回国住一段时间,由于病痛和突发的疫情,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

79年前,也是一个春天。李泽厚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他在家乡湖南长沙,偶然走到一个小山头上,看到山花烂漫、春意盎然,他却突然感到:“我是要死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人生之谜,霎时间击中了李泽厚。他后来自己追溯:“这大概是我后来对哲学感兴趣的最初起源,也是我的哲学始终不离开人生,并把哲学第一命题设定为‘人活着’,而对宇宙论、自然本体论甚至认识论兴趣不大的心理原因。”

时光荏苒,洛基山顶的雪,染白了他的头发。他想起故乡的山花,想到他一切思考的源头,似乎已经走得很远了,又似乎从未离开过。

11月3日,李泽厚先生离开了我们,仿佛又永远不会离开。此刻,他的著作,仍然摆在家中的书架上;而他的思想,早已渗透到了一代人的生命里。

一个问题,逼着他往前走

在一个生命竞相绽放的春天,在人生最天真浪漫的时期,“生与死”的命题,突然降临到李泽厚身上,或是有缘由的。

正是在他12岁这年,父亲忽然病逝了,留下他和母亲、弟弟,三人“顿陷困顿”。这样的经历,使得他看待世界的眼光,似乎多了一重疑问。他只能不断地思考,去书中寻求解答,追问自己。

初中时期,他喜欢看鲁迅的书,鲁迅刚韧、顽强的一面,和孤独、悲凉、沉重的一面,都在他的性格、思想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同时,他也喜欢冰心,他说:”鲁迅叫我冷静地、批判地、愤怒地对待世界,冰心以纯真的爱和童心的美给我以慰藉与温暖。”

一边是严谨的理性,另一边是纯真的情感;一面是严肃的哲思,另一面是美的赞颂。理与情,哲与美,交叉、融合,在他的生命里生了根。

他中学时非常热衷于读词和填词,填过“凭栏欲向东风恼,莫笑年华造”,“无言独自倚危楼,千里沉云何处放离忧”的词,也曾“带着忧伤的感慨,写过新诗和小说,模仿过艾青和艾芜。”

他也喜欢用文言文写作,其中一篇《反东坡晁错论》中写道:“魏征有言:‘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其君。’鲁人不用孔子,孔子行;故大丈夫行事,宜再三择之而后可,非聪明睿智之主,则不能舒我才,而合则留,不合则去,又何复倦倦于此哉?”其文字表达的精准和思辨性,令人惊叹,不敢相信是出自16岁中学生之手。

李泽厚在中年时总结说,搞美学最好具备两个条件:“清醒的思辨能力”和比较敏锐的感受能力。或许,就是“情感方面的因素,让他没能去钻那更为枯燥、单纯、严格的自然科学”,而是坚定地走了一条思想者的路。

一位早熟的思想者

毫无疑问的是,李泽厚在思想上很早熟。这份早熟,或有家庭变故的影响,也来自于他勤勉的思考、读书与写作。家道中落,让他受尽了物质上的贫困。精神的食粮,却从不曾短缺,反倒十分富足。

1945年初中毕业后,李泽厚考上了当时湖南最著名的省立一中,却因没钱入学,只好进了吃饭也有公费补助的省立第一师范。“当时进步学生运动开始风起云涌,时局也日趋动荡,学校却保守到连《大公报》之类小骂大帮忙的报刊都少见。”渴望对这场思想斗争有独立见解的李泽厚,为了阅览进步报刊和一些社科方面的新书,每个周日渡过湘江,去城里的书店站上一整天,饿着肚皮贪婪地翻阅书籍。

不仅在书店站着读,他在课堂上也偷着读,读了许多 “禁书”。但正是在这种阅读中,他逐渐培养了独立思考和判断是非的能力。

1950年秋,李泽厚,作为新中国成立后招收的第一批哲学专业大学生,考入了北京大学哲学系。他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读书和写文章上了,因为得了肺结核,很多活动不能参加,他就独自住在楼顶上的一间“阁楼”里,用功学习。

1958年出版的《康有为谭嗣同思想》一书,基本上是在当时写成的初稿。当时很少有人整理资料,他利用藏书极为丰富的北大图书馆,翻阅、抄录了许多原始资料。直到1979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一书中的某些材料,仍是利用了当年所作的卡片。后来他说:“有的年轻人看我现在写起文章来很快,以为这是天分,殊不知我也曾经下过大功夫的。”

毕业之后,李泽厚进入中国科学研究院哲学研究所,成为了一名实习研究员。后来,那不安的十年里,李泽厚被两次“下放”,身体和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折磨。但他说,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学会了使思想尽量不受外来影响。我坚守自己的信念,沉默而顽强地走自己认为应该走的路。”

他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一书,是在相当恶劣的条件下开始动手的。当时在干校,只准读《毛选》,连看马列也受批评。他在《毛选》下面,放一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偷偷看,一边做笔记。1972年,从干校回来后,在家里他便利用干校时的笔记开始正式写作。1976年发生地震时,这本书已经接近尾声,他便住在“地震棚”里,完成了这本书。

虽然,他自己对这两本书的评价不太高:“由于时势原因,很多思想没有充分展开,只是点到、暗示一下。”但是,其中许多精彩的论述,已经显露出了他“令人折服的原创性”。

后来,李泽厚在采访中提到,原创性的秘诀是“要高、要深、要博”。他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早上看柏拉图,下午看别林斯基,早上看的是哲学,下午看的是文学。”他未曾想过成为某一个领域的专家,总是根据自己的思考和喜好,广泛地去读书、做研究。

当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位日本学者发现《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与《美的历程》竟是同一个作者时,感到非常惊讶。一者抒情地谈论中国古典文艺,另一个却是评点中国近现代政治,跨度之大非一般学者所能把握。殊不知,深度的思辨,与美的抒情,在李泽厚这里,并不矛盾,反而相得益彰。

引领一段美的历程

“和一般意义上的专家、学者不同,李泽厚毋宁说是一个‘思想家’。他拥有的财富不是‘知识’而是‘智慧’,他从事的工作也不是‘治学’而是‘思考’。”易中天曾在文章里这样评价李泽厚。

李泽厚所做的从来不是束之高阁的案头研究,也不是超然世外的思辨,他总能敏锐地观察、剖析这个时代。他的思想与时代中各种新旧观念、势力、问题相交错激荡,甚至引领时代的潮流。

五十年代美学大讨论中,李泽厚还只有二十几岁,却自成一派。当时批评朱光潜的文章很多,李泽厚发表了一篇《论美感、美和艺术》。朱光潜看了以后,认为这是所有批判他的文章中最好的。

经历了六七十年代的几番动乱与折磨,蛰伏近20年后,他又一连抛出几本哲学与美学著作,在民众间掀起了一股“美学热”。1981年出版的《美的历程》,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部。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写法,以其独特的美感经验,与深细的美学思辨,把当时“僵化”及“割碎”的美学、文学史与美术史,融会贯通起来。冯友兰也专门写信称赞他:“把死的历史讲活了”。

在那个刚刚“解禁”的年代,这本《美的历程》,就像是从洞口打过来的一束亮光,引领着蛰伏在洞内的人们往前走。李泽厚“突破常规”的论述,从厌恶陈腐说教的青年人那里得到了呼唤和回应。“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文化与自由?”人们开始思考这些问题,关心自己内心。那时,他的书能够卖到几十万册,连工厂女工都会挤到书店抢购。人们把他的书摆在床边,饥渴而迫切地阅读,从中获得“美的启蒙”。

《美的历程》之后,他又在八十年代完成了《华夏美学》与《美学四讲》。《美的历程》更像是一部中国审美趣味流变史,《华夏美学》则是讲美的观念,他明确地在书中提出了“情本论”,认为中国美学仍以儒学为主流,建立于“以情感为本体”的心理主义之上,它既超越又内在,是情理相融的人性心理。

美学,本是一门西方的学科,近代才引入中国。他希望用自己的阐释,走出一条“中国自己的路”。与西方求理的、艺术的美学不同,中国人的“美”,是“情理合一”的,是和人的生命体悟密切相关的。

所以,“美学三书”的论述,最终都落在“人”上。他在《美学四讲》的结尾说,“回到人本身吧,回到人的本体、感性和偶然吧。从而,也就回到现实的日常生活中来吧!不要再受任何形而上观念的控制支配,主动来迎接、组合和打破这积淀吧。”

刘再复在书中称李泽厚为“中国现代美学的第一小提琴手……他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惟一建立美学体系的哲学家。”有这样一位小提琴手,那一代人,无疑是幸运的。

人生不过“四个静悄悄”

1992年1月份,李泽厚远赴美国教书。远离了国内的热闹、荣誉或是纷争,61岁的他,用“半吊子”英文赤手空拳打了一片天下,继续他的思想之旅。

他出版于80年代的著作,一直在被反复提起、重印,成为了国内一代又一代人的哲学与美学的启蒙书。出国后,他仍完成了多部著作,其中有他很看重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他曾经对一些名教授说,《美的历程》看一遍就行,但这本书只看一遍就相当于没看。他认为,在他七十岁以后写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等书,更有价值。然而,彼时,国内的环境已然大变,娱乐与物质生活俨然成为了主流,深度的思想却鲜见踪影。

身在美国,先生也时时牵挂着家乡,基本每年他都会回国住一段时间。在北京家中的客厅墙上,仍然挂着1986年,91岁的冯友兰先生为他书写的对联:“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刚日读史,柔日读经”,线条硬朗,笔力苍劲。当年在一片批评声中,冯友兰坚定地支持李泽厚的“西体中用”说,特别写下这副对联。

先生向来喜欢独处,晚年的生活,也遵循着他所说的“四个静悄悄”:静悄悄地写,静悄悄地读,静悄悄地活,静悄悄地死。他曾在家中摆放一个骷髅,提醒自己随时迎接死亡。他说,自己的父母都在四十岁之前去世,曾以为自己只能活到六十岁,能活到这个岁数是一种偶然。

偶有媒体采访,他也不喜欢谈自己的经历,把自己的一生简单归为:看书和写文章。但若是聊到一些哲学和思想上的新问题,他又能兴致大发地聊好几个小时。

九十岁之际,被问及人生感悟,他说了四个字:“至今未悟。”

如今,鲜少有年轻人听过他的名字,曾经“洛阳纸贵”的《美的历程》,也被“成功学”挤进了书店的角落。在哲学与美学快被遗忘的时候,我们追忆李泽厚先生,追忆的是什么?

或许,我们惋惜的不仅是先生,更是那个热烈的时代,是我们求真、求美的赤诚之心。

在茫茫无涯的时间里,先生走过了循美的一生,也带着我们走了一段美的历程。“人生一世有时辰,美的历程无尽头。”

先生千古!感谢您!

 

本文来源 | 誰最中國(ID:shuizuizhongguo1)。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处理。